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黄金暴徒:意大利战后革命浪潮1968—1977
中文版前言
用炉子烤出来的传统披萨很不错,意大利之行后,我再也没吃到过(嘿,说得我也想开店烤披萨了)。旅途中,穿行在古建筑间,使我着迷于此。我想,能在这隐居多好。相比之下,上海才真的是“劳动力的传送带”,整个城市像杂七杂八的部件拼凑起来的,毫无工业美感与设计感,而那些地标呢,连本地人都看不上[1]。
只因工人阶级退出了历史舞台,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拱手让给了俗不可耐的商业文化和老一套的工作伦理。文化背后自有社会根源,其生命力来自于资本主义的前景。没有对社会前途的信心,何来新的想象。况且,你怎么能要求市场给你别的东西呢?
书中的文化背景与我们相距甚远,也的确是个复杂的课题。我没法把它完全捋一遍,但至少要提出自己的思考。不过,战后意大利的社会问题与我们今天遇到的出奇一致,这便于我们理解它。比如农村人进城务工、青年的文化现象、沉重的房租与通勤费用等等,城市发展引发的这类问题。而我们正走向下一阶段,即将迎来的挑战也需要它的经验。
战后意大利的革命史对于中国读者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我对那个时代的了解也仅限于这本书,它详尽生动地讲述了意大利六七十年代的故事[2]。书里的故事非常新鲜有趣,但在历史的巨大拼图中,只能勉强凑个轮廓。顺便一提,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和蒙塔尔迪笔下五十多年前的米兰工人生活有点像,对未来的迷茫和“拒绝工作”现象在我身边相当普遍。不知道将来干什么,那就考公考研吧,反正外头也没啥好工作。一代人陷入苦闷无力,未老先衰了,似乎蓬勃的资本汲取了他们的活力。
有些话题在书中十分重要,但没展开讲。比如“工人主义”,从书中来看,可以理解为与党的“改良主义”相对的,支持厂内工人斗争的一种立场。二战结束后,意共和本国资产阶级走到一块,要求工人把已经掌握在手中的一部分社会生产的控制权还给资产阶级,还为工业发展牺牲了工人的福利和组织,甚至将工资和生产率绑在一起。自那时起,前进的工人群众很快和意共起了冲突,群众的动力在把斗争往前推,不断有战士和活动家与党分道扬镳——至于意共怎样融入国家,将党的议会席位盖过工人利益,那可一言难尽——这种自发倾向被表达为“工人主义”一词。书中提到它有局限,那么它的局限在哪里:是盲目相信“自发性”,没能主动把握工人斗争吗?它并不是意大利独有的现象,但在意大利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就像“拒绝工作”与“大众工人”的话题一样。
新一代青年反对旧的工作伦理,不再把为资本家劳动——党管它叫“发展经济”、“保卫不稳固的民主”——视为“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途径,凭本能看出了剥削和改良主义的骗局。我的理解是,“拒绝工作”一是拒绝工作本身的辛劳,流水线任谁都受不了,换我们今天也一样。二是拒绝劳动的异化属性,工作又不是为自己,也没啥意义。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它为何在当年是一个热门话题呢,为此搞出一大通晦涩的解读,我想,更多是出于摆脱旧工作伦理的需要。还说到教育,不管当年还是今天,它都是在培养对市场规律的认可,弄出不少刷履历的钻营分子。但当你“拒绝工作”时,你可以逃避现实,去搞“反文化”,表示对父辈的叛逆,或者说“撒娇”。你也可以加入热火朝天的革命运动,把不愿死去的旧世界送走。当然,我们今天啥也不行。而在“火热之秋”后,作为反动的结果,“拒绝工作”的矛盾发展到了底:要么彻底逃避现实,将自己边缘化,去搞不沾一点社会进步的“文艺”,表达绝望和社会倒退,要么由自己取代工人阶级的自发斗争,走向盲目的武装斗争,直到阶级斗争被忘得一干二净。
随着流水线的引入,农民工涌入城市,新一代工人阶级也随之而变。被称为“大众工人”的一代成为了六九年“火热之秋”的主角,他们摆脱了主流左派的束缚,投身阶级斗争,自发采取了新的斗争方式,甚至取得了战后工人运动的首次成就。书中的片段描写了大众工人的工作与社会关系。但我想,这一定义只能解释这种现象,没法给出新的结论。工人阶级一直在变,要理解它们,只有从社会现实找答案,这一点不会变。它之所以在意大利成为话题,是因为战后资本主义发展的每一步,都在意大利以最典型的方式发生,使之成为取材的源泉。对我们也一样,考察意大利就是考察战后资本主义的发展。说“大众工人”是革命的因素,就和说“工人贵族”是反革命一样,没有往前进一步,无非是把现象当成原因。
在他们的斗争中诞生了各样的组织形式,从厂内小组到基层委员会,可以说,当中有一些就是苏维埃。而学生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学工结合在意大利很成功,学生融入了工厂生活和集会。不仅是由于火热的社会气氛,许多工人本身也是学生,和学生享有一样的文化。客观条件都利于学工结合,但对于主动促成它,却没提炼出什么值得参考的经验。它还是太费时了,革命时期分秒必争,拼的是阶级动员,希望历史经验能留下省时省力的好办法。还有提到《红色手册》时,工人和知识分子曾进行过共同的工人调查,是指工人阶级的处境吗?到底是怎么做的,书里也一笔带过了,然而这正是我们关心的。令人感慨的是,运动受到主流共产主义的阻力是如此之大,斗争的起点又是如此之低,连“政治斗争”与“经济斗争”的结合都要从头学起,这是必须花费的时间。
面对革命危机,意大利资产阶级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牌——制造炸弹案嫁祸给无政府主义。它的腐朽也莫过于此,恐怕让它还没倒的,只有和国家一体的左派在死守“民主”。但革命者马上识破了骗局,当即揭穿了国家的阴谋,甚至发起反攻,掀起一场争取法院改革和反对国家恐怖主义的运动。顺便一提,那些扳倒国家阴谋、建立革命小组并引燃工厂斗争的青年,当时不过十几二十岁。他们证明了,人不是生而腐朽的。
国家挑起的内战行为——用炸弹案制造镇压借口、国内外法西斯政变的威胁,加上抵抗运动的游击队传统,引起了左派反击的思考和必要,由此产生了武装斗争的问题。革命小组对此采取了不同态度,但毫无疑问,最初的武装斗争正是为了推动阶级斗争,比方说,打击工人最痛恨的管理层;反击猖狂的极右翼活动;引起关注来宣传自己对事件的观点。游击活动要用来推动工人运动,直到工人阶级武装起来。反之,游击队和群众运动一旦分离,只有遭受失败。与其它地区一样,在革命退潮之后,武装斗争也按照自身的逻辑(不用说,肯定有特务从中作梗)走向孤立反对国家机器的道路。这必然是没有出路的盲目之举,也给镇压工人运动帮了忙。菲亚特的米拉费奥里造车厂后占领事件后,革命团体的瓦解也是革命未能更进一步的结果。“工人力量”转入地下,许多支持者转向意共;“不断斗争”加入青年运动,只保留了报纸;“工人先锋队”与“宣言”合并。七十年代意大利沦为暴力犯罪的温床,青年再次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最后的动力和重重矛盾在七七年爆发,随即消散。
那么问题是,为什么米拉费奥里占领事件让议会外团体和革命小组陷入了危机?这部分内容在书里显得没头没尾,没有足够展开。我认为是革命受挫,迫使积极分子另谋出路,质疑过去的组织方式。正好武装斗争引起了话题,这看似一条唯一可行的路,便扎堆加入游击队,放弃了做工人工作。本来革命就是不进则退的,六九年没能打开局面,运动就会从阶级斗争的锋芒离开,加上当时的社会环境,“武斗”趋势早已酝酿成熟,占领事件不过是个转折点。这是我的理解。
中文版采用编译,着眼于工人运动,略去了不直接相关的引文、文艺与哲学思辨。而且说实话,原文相当生涩,那一代的活动家为了把自己与主流共产主义影响下的工人运动相区分,作为历史的反动,套用了资产阶级的学术语言。由于原作者无力解读当年的事件,书中编入了大量的历史材料,原原本本交给后人。它将向读者展示从战后重建到“七七年运动”这段历史。六九年“火热之秋”和自主与武装斗争的章节基本上完整译出,我非常喜欢这部分。考虑到原书类似于合集,希望中文版的编排不会妨碍阅读,至少内容都“站在地面上”,读来不会有一脚踏空之感。
“历史性妥协”一篇后,关于女权、学生运动、知识分子的反思以及围绕七七年的思考,我大部分都没保留。首先是精力有限,其次在我看来,多元化社会运动不如工人运动值得关注。或者说,应当考察资本主义秩序重新巩固时,工人运动的动力怎样分散为个别的要求,化为零散的社会运动。在对西班牙七八十年代的考察后,可以看出“多元化”是资本对革命动力的缓冲,社会运动在秩序中各就其位,成为了资本主义现实的一部分。更何况,“多元化”是和镇压同时进行的。也许可以说,它就是工人运动被“打散”的结果。在拖跨了运动后,主流共产主义也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没几年就苟延残喘了。因此,需要从历史经验中总结它的规律。
翻译本书的初衷,就是把意大利工人斗争的经验介绍给国内的工人阶级。我从梦贩出版社的西班牙语版将它译成中文。二一年正好碰上疫情,我能有空闲做些事情。拖了一年多,这书还没定稿,每次就跟打补丁一样,多翻两篇加进去。这样可不行,至少得把译序写了。当然,这次的来势还要凶猛。本书多次再版,但不管是西语、意语还是英语版本[3],书名都以“金帐汗国”作为典故,中文读者很难理解它,因此,我想将中文版命名为《黄金暴徒》,因为好听,也能表现体面先生和精致女士视群众为猛兽的感觉。感谢李星和吴季对译文表达的帮助,还有雪球编写的注释,我也尽可能将译文通俗表达。
那一幕落下后,工人阶级暂时退场,离开政治舞台。随后发生的一切,必须以此为出发点来理解。在历史上,它也许只是一瞬。在普里莫·莫罗尼的序言中,提到那场斗争是为了难以实现的“乌托邦”,但我仍相信,当年鼓舞人们奔向未来的那个理想是能够实现的,就靠我们的双手。
2022年3月22日
[1] 这段话听起来,搞得我像是有那个钱和时间到处旅游,打卡发朋友圈,拿“主义”消磨时间的闲人。其实我混挺差的,算人生失败组。——中译者注
[2] 据说在意大利的学校里也不教战后历史,想学自己选修。——中译者注
[3] 在从西班牙语版本翻译这本书时,它的英文版还未面世。——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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