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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gene O'Neill - THE HAIRY APE

毛 猿

——关于古代和现代生活的八场喜剧
[美国] 奥尼尔 著

荒芜 译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 1888-1953)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他生于纽约,父亲是个演员。小时他曾跟随父亲的剧团走遍了美国各大城市,在普林斯顿读大学时,曾因闹事休学。后来他到洪都拉斯探过金矿,在阿根廷和南非等地干过各种杂活,在英国和美国的邮船上当过水手。海员生活给他留下难忘印象,成为他后来许多剧本的取材来源。一九一二年,他参加他父亲的剧团当演员,在美国西部旅行演出。同年冬,他开始写作,在两年之内,写了八个独幕剧和两个多幕剧。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五年,他在哈佛大学贝克教授班上学习写戏。一九一六年夏,他参加普洛文斯坦剧团当编剧。这个剧团是剧作家和演员合办的,给他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成了他发展戏剧才能、提高创作能力和检验剧本成败的试验场所。他早期的作品都是对创作方法的摸索,到一九二〇年《天边外》一剧上演,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一生写了五十多个剧本,获得过三次普利茨戏剧奖和一九三六年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剧作思想深邃,语言精练,艺术技巧新颖。他笔下的人物生动而切合于生活实际,他们当中,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都有闪闪发光的性格,绝不悲观猥琐,甚至在死亡面前,同样能充满乐观情绪。他用象征的方法表现人类的问题,但并不解决问题。他认为在人类的生命后面,还有更伟大的力量——大自然。人们说奥尼尔有点神秘主义,部分地就是从这里来的。

  他的著名作品除《天边外》外,还有《安娜·克利斯蒂》(1921)、《上帝的孩子们生了翅膀》、《琼斯皇帝》、《拉撒路笑了》、《悲悼》(1931)、《送冰的人来了》(1939)等。其中《安娜·克利斯蒂》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但富有想像和诗意。《上帝的孩子们生了翅膀》和《琼斯皇帝》都是研究黑人问题的。前者写黑人和白人通婚的悲剧,真实而动人;后者写人类的恐惧,采用了许多新颖手法。《拉撒路笑了》写拉撒路从坟墓里回来,象征人能征服死亡,得到爱和幸福,鼓励人类奋发向前。

  《毛猿》(1921)是奥尼尔的代表作之一,它是用表现主义手法创作的一出象征戏,不用“幕”,共分八场,并有大段独白。剧中邮船象征现代社会,扬克象征不断要求前进的原始人类、必须经历艰苦斗争才能取得生存权利的民族或国家。他又代表一种原始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推动世界前进,也可以破坏那个世界。扬克本来对于他的职业(尽管是地狱般的生活)、他的信念、他的超人的体力,是感到心满意足的。他轻视有产阶级、懒汉和夸夸其谈的人,不过他并不仇视他们。一旦他认为受了侮辱,他就要起来复仇。他向一切人求援,向产联求援,向大猩猩求援,结果反而给大猩猩搞死了。临死之前,他还替自己加油打气。

  奥尼尔曾说:“大多数现代剧关心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所关心的只是人与上帝的关系。”又说:“今天的剧作家一定要深挖他所感到的今天社会的病根——旧的上帝的灭亡以及科学和物质主义的失败……以便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并用以安慰处于恐惧和灭亡之中的人类。在我看来,今天凡是想干大事的人,一定要把这个大题目摆在他的剧本或小说中许许多多小题目的背后,不然的话,他只不过是在事物的表面上乱画一通,他们的地位不会比客厅里说笑话的人好多少。”这些话有助于我们对他的剧作的理解。

(荒 芜)




出场人物



罗伯特·史密斯,绰号扬克
派 迪
勒 昂
米尔德里德·道格拉斯
她姑妈
轮机师二副
一个团体的秘书
烧火工人们,太太们,绅士们等等。


场 景


第一场 一艘远洋邮船上烧火工人们的前舱——从纽约启航一个钟头之后。
第二场 甲板上。两天以后——上午。
第三场 炉膛口,几分钟之后。
第四场 和第一场一样,半小时以后。
第五场 纽约五马路。三个星期以后。
第六场 城旁边一个岛上。第二个晚上。
第七场 城里。大约一个月以后。
第八场 城里。第二天傍晚。




第一场




  一条横渡大西洋的邮船离开纽约做远洋航行的一个钟头之后,船上烧火工人的前舱。一排排窄窄的铁架子床,上下三层,四面都有。入口在后面。铁床前面地板上有一些长凳子。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喊呀、骂呀、笑呀、唱呀——一种混乱的、刚开始的吵闹逐渐高涨为一种统一体、一种意义——关在笼子里一个野兽的疯狂而愤怒的挣扎与反抗。几乎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许多只酒瓶手手相传。所有的人都穿着斜纹布裤子,笨重难看的鞋子。有几个人穿着背心,但绝大多数光着上身。

  本剧的这一场或其他诸场的处理方法绝不应该是自然主义的。我们追求的效果是,被白色钢铁禁锢的、一条船腹中的一种压缩的空间。一排排的铺位和支撑它们的立柱互相交叉,像一只笼子的钢铁结构。天花板压在人们的头上。他们不能站直。这就加重了由于铲煤而引起的背部和肩部肌肉过分发达所赋予他们的那种天然伛偻的姿态。工人们本身要跟图片里所设想的旧石器时代中期尼安德特人的模样儿相类似。所有的人胸脯上都是毛茸茸的,长臂,力大无穷,凶恶、愤恨的小眼睛上面额头低低的向后削去。所有的文明的白色民族都全了;这些人除了头发、皮肤、眼睛的颜色稍有差别之外,都很相像。

  幕启时一片吵闹声。扬克坐在前台上。他好像比其余的人更健壮、更凶猛、更好斗、更有力、更自信。他们尊重他的强大的体力——因为畏惧,不得不表示的那种尊重。同时,对于他们,他也代表着一种自我表现、他们身份的最后评价、他们的最高度发展的个性。



七嘴八舌的声音  喂!给我喝一口!
  来一口威士忌!
  敬礼!
  Gesundheit!
  干杯!
  醉得像个老爷,上帝叫你挺尸去!
  祝您身体健康!
  祝您交好运!
  把那瓶酒传过来,你他妈的!
  一口一口灌他!
  嘿,虾蟆!你究竟到哪儿去啦?
  La Touraine。[②]
  老天爷作证,我猛击了他的下巴!
  詹金斯——那个轮机长——是个臭猪——
  警察抓住了他——我就逃走——
  我还是喜欢啤酒。它不叫你头晕。
  一个婊子,我说!她趁我睡熟,抢了我的东西——
  让她们全见鬼去!
  你是个该死的撒谎鬼!
  再说一遍!(骚动。两个要打起来的人被拉开了。)
  现在别打架!
  今儿晚上——
  看谁是最棒的人!
  该死的德国佬!
  今儿晚上到船头空场上去。
  我把赌注下在德国佬身上。
  我告诉你,他的拳头可厉害呐!
  闭上嘴,意大利佬!
  别打架,伙计。我们都是好朋友,是不是?
  (一个声音开始高唱起来)

    “啤酒啊!啤酒啊!真叫好!
    你们自己灌吧,灌个饱。”

扬克  (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周围的吵吵闹闹,掉转身,威胁地——带着一种傲慢的权威腔调)刹住那种闹声!你们打哪儿弄到那啤酒歌的?啤酒,混账!啤酒是姑娘们——还有德国佬——喝的。我呀,要喝点带劲儿的!给我喝一口,你们哪一位。(许多酒瓶都急急忙忙地送了上去。他拿起一个,喝了一大口;随后,手里抓住酒瓶不放,横眉竖眼地盯住瓶主,瓶主默认了这一次的掠夺说:“得,扬克。拿去吧,再喝一口。”扬克傲慢地转过身去,又一次背对群众。暂时尴尬的冷场。随后——)

七嘴八舌的声音 我们准是过海岬了。
  船正向海岬驶去。
  还要在地狱里受六天的罪,然后才是骚安普顿。
  耶稣,我希望有人替我打头班
  晕船啦,德国佬?
  喝干,别去管它!
  你的瓶里是什么?
  杜松子酒。
  那是黑鬼喝的。
  艾酒吗?那是加了药料的。你喝了会昏头的,虾蟆!
  Cochon!
  威士忌,那才过瘾!
  派迪在哪儿?
  睡着啦。
  派迪,给我们唱唱那支威士忌歌。(他们全都转身望着一个干瘪的老爱尔兰人,他喝得太醉了,正坐在前面的长凳上打盹哩。他的面孔极像猴子,他的一对小眼睛里饱含着那种动物的悲哀的、忍受痛苦的神情。)
  唱那支歌,爱尔兰的卡鲁索!
  他上了年纪,那酒他受不了。
  他醉得太厉害啦。

派迪  (四下眨眼,愤然站起来,摇晃着,抓住一张床铺的边缘)我从来没有醉到不能唱歌。只是在我对这世界已经毫无感觉的时候,我才不想唱歌。(带着一种悲哀的轻蔑)《威士忌,约翰尼》,你们要听吗?一支劳动号子歌。你们要听吗?真是怪事,像你们这帮丑八怪,居然想听歌,上帝保佑你们。不过没关系。
  (他开始用一种微弱、带鼻音、悲哀的调子唱起来)

  啊,威士忌是人的性命!
    威士忌!啊约翰尼!(唱到这句,大家都参加进来合唱)
  啊,威士忌是人的性命!
    威士忌是给我的约翰尼喝的!(又合唱)

  啊,威士忌喝得我的老头子发狂!
    威士忌!啊约翰尼!
  啊,威士忌喝得我的老头子发狂!
    威士忌是给我的约翰尼喝的!

扬克 (又一次转过身来,嘲笑地)噢,见鬼!帆船时代的古老玩意儿,别唱啦!所有那一切胡说八道全完蛋了,懂吗?你也完蛋了,你这个该死的老爱尔兰人,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松一口气吧。让我们休息一下。别那么大声乱嚷嚷。(带着一种尖刻的冷笑)你没看见我正在思想吗?

大伙 (跟着他重复一遍那个字眼,好像那个字眼带有同样尖刻有趣的讽嘲意味)思想!(这个众口同声的词发出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仿佛他们的喉咙就是留声机的喇叭。接着是一片冷酷、辛辣的哄堂大笑。)

七嘴八舌的声音 别伤脑筋啦,扬克。
  哎呀,你会头疼的!
  恰好有一样——这个字眼跟灌黄汤倒是押韵咧!
  哈,哈,哈!
  灌黄汤,别思想!
  灌黄汤,别思想!
  灌黄汤,别思想!(大家齐声合力唱起这个叠句,在地板上跺脚,用拳头敲打长凳。)

扬克 (从瓶子里大喝了一口——温和地)好啦,别大喊大叫啦。我第一次听到你们的话了。(吵闹声平息下来。一个烂醉的伤感的男高音开始唱起来:

  远远地隔着大海,
  远远地在加拿大,
  有一个姑娘痴心等待
  要跟我成家——)


扬克 (极轻蔑地)闭上嘴,你这个讨厌的笨蛋!你从哪里搞来那些废话?家吗?家,去它的!我来替你成个家!我揍死你。家!见鬼去吧!你从哪里搞来那种废话?这就是家,懂吗?你要家干什么?(夸耀地)我还是个小娃儿,我就离开家,逃走了。能走开,太高兴啦,我就是那样的。对我来说,家不是别的,就是挨揍。不过你可以拿你的衫子打赌,从那以后,从来没有谁揍过我!你们有谁想试试吗?嘿!我想没有吧。(带一种更为和解.但依然轻蔑的腔调)姑娘们等着你,咳?噢,见鬼!那全是胡说八道。她们谁也不等。她们为了一个五分镍币就会出卖你。她们全都是婊子,懂得我的意思吗?对待她们要狠狠的,我就是那么干的。见她们的鬼去。婊子,就是那么回事,她们全都是那一号的。

勒昂 (醉得很了,兴奋地跳到长凳上,手里拿着一只酒瓶,指手划脚地)听着,同志们!扬克说得对。他说,这只臭船就是我们的家。他还说,家就是地狱。他说对啦!这儿就是地狱。我们生活在地狱里,同志们——没错,我们也要死在这里。(发火)怪谁呢?我问你们。不能怪我们。我们不是生来就这么糟糕的。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自由平等的。那是他妈的《圣经》里说的,伙计们。可是那些坐头等舱的、懒惰的肥猪,他们在乎《圣经》吗?就怪他们。他们死拖我们,弄得我们只有在这条该死的船舱里当工资奴隶,流汗呀,熬煎呀,吃煤灰呀!就怪他们——那些该死的资产阶级!(人们中间早就有一种逐渐高涨的轻蔑而愤恨的窃窃私语声,这时,他的话被一阵猛烈的猫叫声、嘘声、呸声、大笑声所打断。)

各种声音 关掉吧!
  住口!
  坐下!
  把那张脸收起来!
  混蛋!(等等。)

扬克 (站起来,瞪着勒昂)坐下,要不,我就把你打趴下!(勒昂连忙销声匿迹地坐下。扬克傲慢地说下去)《圣经》嘛?资产阶级嘛?不要那种救世军——社会主义那一套空话。搞一只肥皂箱子!租一个会堂,大家都来得救嘛!把我们拉到耶稣那里去嘛?全是白废。像你们这帮家伙的话,我听过的可多啦。你们全都错啦。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们是一群废物。你们说的是废话。你们没有胆量,懂得我的意思吗?你们是孬种,就是这么回事。孬种,你们就是那号人。喂!头等舱里的那批笨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比他们更像人样,是不是呢?当然是!我们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能一举手就把他们一整帮收拾干净。把他们哪一个放在这里炉膛口上打一班,会怎样呢?就得有人用担架把他抬下去。那些家伙不顶事。他们只不过是臭皮囊。开动这条大船的是谁?难道不是我们吗?那么,我们顶事,不是吗?我们顶事,他们不顶事。就是这样。(大家齐声赞成。扬克继续说下去)说这里是地狱——啊,瞎说!你吓掉了胆,就是那么回事。这是一个男子汉干的工作,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种工作是顶事的。它能开动这条船。浪荡汉干不了。可是你就是一个浪荡汉,懂吗?你是孬种,你就是那号人。

七嘴八舌的声音 (怀着强烈的自尊心)
  对呀!
  一个男子汉干的活!
  耍嘴皮子不费事,勒昂。
  他从来没有干好过他自己分内的活。
  见他的鬼去!
  扬克是对的。开动这条船的是我们。
  上帝,扬克说得正确!
  我们不需要什么人替我们流眼泪。
  作报告。
  把他掼出去!
  孬种!
  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要打碎他的下巴颏!
  (人们拥到勒昂的身边,威胁地。)

扬克 (脾气又好了——轻蔑地)噢,不要紧张。让他去好了。他值不得一拳头。喝干吧。不管这个瓶子是谁的,祝您身体健康。(他从他的瓶子里大喝了一口。大家都跟着喝起来。霎时间全都又兴高采烈和和气气的了,互相拍打肩膀,大声谈笑,等等。)

派迪 (他一直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惊愕而忧郁的茫然之感——突然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往日的悲哀)你是在说,这是我们的天下?你是在说,开动这条船的是我们?天呐,那么万能的上帝可怜我们吧!(他的声音变成一种尖叫。他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人们瞪着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讶)噢,真想回到我青年时代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里去啊!噢,那时候有许多漂亮的船——桅杆高耸人云的快船——船上都是好样的、健壮的人——那些人都是海的儿子,就好像海是他们的亲娘。噢,他们的干净皮肤,他们的明朗眼睛,他们的笔直的背和丰满的胸膛!他们都是勇敢的人,又确实是大胆的人。我们航行出去,也许要绕过海角去。我们趁着好风,天亮开航,无忧无虑地唱一支劳动号子歌。船后面,陆地沉没下去,消失了,可是我们不在意,只不过笑笑,从来不回头看一眼。就那时来说,就够了,因为我们都是自由人——我是在想,只有奴隶才关心过去的日子或将来的日子——直到他们老得和我一样。(带着一种宗教的狂热)噢,真想又一次向南飞奔,顺着贸易风,连天带夜,继续南进!船上的帆扯得满满地!连天带夜!夜里,船后面的浪花发着闪闪火光,那时,天上会冒出火焰,星星眨眼。有时也许是一轮满月。那时你就会看见那船穿过灰蒙蒙的夜,许多面帆挂得高高的,全是银白色,甲板上没有一点声音,我们大伙儿都在做梦,你会相信,你坐的不是真船,而是一条鬼船,就像人们说的那条“荷兰飞人号”,在海上漂流,永远不靠一个港口。还有白天。干干净净的甲板上温暖的太阳。太阳温暖了你的血,千万里闪闪发光的绿色海洋上,风像烈酒一样吸到肺里。活吗——是呀,硬活儿——可是谁在乎那个呀?当然,你是在天空下面干活,而且那是需要技术和胆量的活儿。一天完了,在六点到八点的那一班里,悠闲地抽着烟斗,瞭望到的也许是鼓起的陆地,我们会看见南美的群山,落日把白色的山顶染成火红色,云彩飞驶过它们!(高兴的调子消失了。他继续说下去,悲哀地)天呐,光说有什么用?那只是一个死人的低语。(对扬克,愤恨地)只有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在船上才算数,不是这会儿。只有在那些日子里,一条船才算得上海洋的一部分,一个人才算得上船的一部分,大海把一切都连接起来,结成一体。(嘲讽地)这就是你所要求的那种一体,扬克——烟囱里喷出的黑烟污染了海,污染了甲板——该死的机器敲打呀、跳动呀、摇晃呀——看不见一道阳光,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煤灰塞满了我们的肺——在这个地狱一般的炉膛口里,我们的脊梁断了,我们的心碎了——喂这个该死的炉子——随着煤一道,把我们的性命也喂进去了,我是在想——就像关在铁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动物园里那些该死的人猿!(一声厉笑)哈哈,魔鬼保佑你!你所希望的就是当那种家、作那种主吗?你愿意拿血肉给机器作齿轮吗?

扬克 (他一直带着轻蔑的讥笑倾听着,现在怒气冲冲地喊出他的回答)一点不错!那就是我。怎么样呢?

派迪 (好像自言自语——带着深沉的悲哀)我过时啦。但愿有一天正当我梦想着那过去了的日子的时候,一股饱含阳光的巨浪会把我从船边冲下海去!

扬克 噢,你这个爱尔兰糊涂虫!(他跳起来,气势汹汹地朝派迪走去——随后停下,跟内心里某种奇怪的冲动作斗争——让他的两只手耷拉下去——轻蔑地)噢,不用紧张。就那样吧,没关系。你真蠢,就是那么回事——傻得像个呆瓜。你在搬弄的那一切垃圾——噢,没有关系。只是都过时啦,明自我的意思吗?你不再算数啦,懂吧。你没有胆子。你太老啦。(厌恶地)不过,喂,偶尔也上去换换空气,光发牢骚不行,也要看看出了什么变化。(他突然感情冲动地说起来,越说越激动)喂!当然,我当然是那个意思!他妈的——让我说!咳!咳,你这个老爱尔兰人!咳,你们这些家伙!喂,听我说——等一下——我一定得说说。我顶事,他不顶事。他死了,可是我还在活着。听我说!我当然是机器的一部分!他妈的为什么不是呢!它们运动,是不是?它们就是速度,是不是?它们能突破一切,是不是?一点钟走二十五海里!那不简单!那是新玩意儿!它顶事。可是他呀,他太老啦。他发晕。喂,听呐。所有那些关于白天和黑夜的昏话;所有那些关于月亮和星星的昏话;所有那些关于太阳和风的昏话,还有新鲜空气等等——噢,全是白天做梦!吹的是过时的曲子,那就是他搞的名堂。他老啦。不再顶事啦。可是我,我年轻呀!我身体棒!我跟世道前进!世道,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的才是那一切的根本。世道戳穿了他说的那些废话。打碎了老一套,要了它的命,把它从地球上抹掉了!世道,明白我的意思吗!机器、煤、烟和那一切!他呼吸不了,咽不下煤灰,可是我行,懂吗?那就是我的新鲜空气!那就是我的食物!我是新人,明白我的意思吗?炉膛口是地狱吗?当然!要在地狱里工作就得是一条好汉。地狱,不错,那就是我喜欢的气候。我能吃下去!我吃胖了!使它发热的是我!使它发出吼声的是我!使它转动的是我!不错,没有我,一切都要停顿。一切都要死亡,懂得我的意思吗?开动这个世界的那些声音、烟和所有的机器都要停顿。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我要说的。必须有个什么人推动这个世界,其他的一切事物才会使它转动。没有个别人,它是不会动的,懂吗?那么你就会追到我身上来了。我是原动力,懂吗?明白我的意思吗?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我是结尾!我是开头!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世道——那就是我!——新的改造旧的!我就是使煤燃烧的东西;我就是喂机器的蒸汽和石油;我就是使你听得见的噪音里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烟、特别快车和轮船和工厂的汽笛;我就是使金子能铸成钱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炼铁使它成钢的东西!钢,代表一切!而我就是钢——钢——钢!我就是钢里面的肌肉,钢背后的力量!(他说这话时,用拳头猛击床铺。所有的人都给他的话鼓动起来,如痴如狂,自以为了不起,同样敲起铁床来。一片震耳欲聋的金属轰响中,可以听见扬克的咆哮声)奴隶,鬼话!管事的是我们。那些有钱的家伙,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们算个屁!他们不顶事。可是我们这些人,我们在前进,我们是基础,我们是一切!(从扬克开始说话时,派迪就一直从瓶子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最初是惊慌地,好像不敢去听,随后拼命地,好像要麻木他的感觉,最后达到了完全无所谓的,甚至觉得有趣的沉醉状态。扬克看见他的嘴唇翕动。他大喊大叫,压倒那一片喧哗)嗐,大伙,别着急!等一等!这个疯癫的爱尔兰人在说话呐。

派迪 (现在可以听见他的话音了——他仰起头来.发出嘲笑声)哈——哈——哈——哈——哈——

扬克 (攥紧拳头,狺狺地)噢!当心你是在嘲笑谁!

派迪 (开始唱起《迪河上的磨坊主》,脾气非常温和)

    “谁我都不管,咳,管不着,
    谁也不管我。”

扬克 (他自己的脾气也一下子变得温和了,朝着派迪的光脊梁上啪地拍了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头)可叫你说着了!现在你学得乖点啦。谁都不管,就是那句话!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不要什么人管我。我能管我自己,懂我的意思吧!(钟敲了八下,低沉的声音,在四面的钢墙中震响,就像包藏在船心里一面大铜锣一样。所有的入都机械地跳了起来,以囚徒的步伐,一个紧跟一个,默默地鱼贯走出门去。扬克在派迪的背上拍了一下)我们的班,你这个老爱尔兰人!(讽嘲地)下到地狱里去。吃掉煤灰。喝下热气。就是那么回事,懂吧!你最好装出你喜欢那个调调的样子——要不然,你就挺你的尸去。

派迪 (带着快活的满不在乎的神气)见它的鬼去!这一班我不去上啦。让他们在航海日记上给我记下一笔,去他妈的。我可不是你们这一号的奴隶。我要从从容容地坐在这儿,喝酒、想心事和做梦。

扬克 (傲慢地)想心事和做梦,那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那和想心事有什么相干?我们前进,是不是?速度,是不是?雾,那就是你所代表的一切。但是我们要冲过它去,是不是?我们突破它猛冲过去——一个钟头二十五海里!(轻蔑地转过身,背对派迪)噢,你叫我感到恶心!你不顶事!(他大步走出后方的门。派迪独自哼着曲子,昏昏沉沉地眨巴着眼晴。)

    ﹝幕落。




第二场




  船开出去两天之后。上层甲板的一部分。米尔德里德·道格拉斯和她的姑妈正躺在甲板的躺椅上。前者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苗条、纤弱,有一张苍白、标致的脸,脸上明摆着一种瞧不起人的优越感。她显得烦躁、不安和不满。因为她自己的贫血症而感到厌烦。她姑妈是个浮夸自负的胖老太太。她是这么一种类型的人,甚至已发展到双下巴颏并且要用长柄眼镜的程度了。她的衣着装腔作势,好像害怕单靠一副面孔显示不出她的社会地位似的。米尔德里德穿了一身白色衣服。

  这一场要表达的印象是四下里的海洋风光美丽鲜明,甲板上的太阳光汹涌如潮,新鲜的海风吹过甲板。就在这一切中间,这两位不合时宜、矫揉造作的人物,显得既无生气又不协调。年长的一位像一块搽了口红的白面团,年轻的一位好像她那个家族的生命力,在她受胎成形之前早就枯竭了。所以她表现的不是它的生命力,而只是在消耗那种精力的过程中所获得的浅薄的东西。



米尔德里德 (带着一种造作的迷迷糊糊的神情仰望天空)那黑烟盘绕在天上,拖得多有意思!不是很美吗?

姑妈 (没有抬头)不管是哪种烟我都讨厌。

米尔德里德 我祖奶奶抽烟斗——一个陶土制的烟斗。

姑妈 (气恼)俗气!

米尔德里德 她这位亲戚太远了,谈不上俗气。时间越久,烟斗就会变得越有光彩。

姑妈 (假装厌烦,实际上是给激恼了)这一套是你在学院里读的社会学教你的吧?只要一有机会,就扮演吃死尸的怪物,把陈年骨头挖掘出来。为什么不让你老祖奶奶躺在坟墓里休息呢?

米尔德里德 (做梦似地)身边放着她的烟斗——在天堂里抽烟。

姑妈 (怀恨地)真的,你是个天生的吃死尸的怪物。甚至你长得也越来越像那个怪物了,亲爱的。

米尔德里德 (腔调冷冷地)我厌恶你,姑妈。(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望着她)你知道你使我想起什么来吗?一块冷猪肉布丁,放在漆桌布上,在厨房里,在一个——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说出来,就叫人厌烦了。(她闭上眼。)

姑妈 (冷笑)谢谢你的坦率。不过,我既然是,又不得不作——至少,在表面上——你的伴护人,让我们来拼凑一场停战协议吧。对我来说,你想摆出一副什么古怪架势,你就摆出一副什么古怪架势,你有完全自由——只要你讲点社交礼貌——

米尔德里德 (拖长腔)讲些胡说八道吧?

姑妈 (好像没听见,继续说下去)纽约东区的社会服务工作耗尽了你那种病态的激情——顺便说一句,你搞的那一套,使得那些贫穷的人,在他们自己的眼里,显得格外贫穷,他们是多么恨你啊!——现在你又一心要访问国际贫民窟。哼,我倒希望伦敦东区会提供必需的神经镇静剂。不用叫我陪你到那里去。我已经告诉过你爸爸,我不愿意去。我讨厌丑恶的东西。我们可以雇一大批侦探,你想考察什么就考察什么——只要他们允许你去看。

米尔德里德 (抗辩中流露着一丝真诚)请你不要嘲笑我吧,我是真想知道另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相信我,我作这种探讨,至少是有点诚意的。我想帮助他们。我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有点用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难道那是我的过错吗?我愿意真诚待人,能在什么地方接触生活。(带着消沉的苦恼)不过我恐怕,我既没有那种活力,又没有那种毅力。那一切,在我们家里,在我出世以前,早就熬光了。爷爷的鼓风炉,火焰冲天,熔化钢铁,挣了几千万——爸爸让那些炉子继续燃烧下去,又挣了几千万——排在末尾的就是我这个小丫头。我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是贝氏转炉法里的一个废品。或者不如说,我承继了那种副产品,财富的后天特性,而创造财富的钢铁的能量和力量我却没有承继下来。像人们在赛马场上所说的那样,生我的种马是黄金,毁掉我的也是它,而且不止从一方面毁了我。(她苦笑了。)

姑妈 (一点也没有受到感动——傲慢地)你今天好像跟真诚干上了。那除了作为一种明显的姿态,跟你是不相称的。我劝告你,还是尽量装模作样吧。你要知道,装模作样里也有某种真诚。你终究得承认,你更喜欢装模作样。

米尔德里德 (又造作和厌烦起来)是的,我想我是那样。我刚才发了一通脾气,请原谅。当一只豹子埋怨它的斑点的时候,它一定显得很怪。(带一种讽嘲的腔调)咪呜吧,小豹子。咪呜吧,抓吧、撕吧、咬吧,塞饱你的肚子、快活吧——只不过要待在森林里,待在你的斑点能成为伪装的地方。在一个笼子里,它们就使你显眼了。

姑妈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米尔德里德 跟你说任何事情都会是无礼的。让我们说说闲话吧。(她望望手表)哼,谢天谢地,是他们来接我的时候了。那一定会给我一种新的刺激,姑妈。

姑妈 (故作为难)难道说你真去吗?那个脏劲——那种热度一定是可怕的——

米尔德里德 爷爷是当搅炼工人起家的。我身上应该有那种不怕热的遗传性,那会使得一条火蛇都打起冷战来。试验一下倒也有趣。

姑妈 你去参观炉膛口,总要取得船长——或者什么人——的允许吧?

米尔德里德 (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得到了,船长的和总机师的都得到了。啊,尽管我有社会服务的证件,他们一上来并不想让我去。他们对于我要调查另外一半人在船上怎样生活和工作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积极。所以我只好告诉他们,我爸爸,纳札若斯钢铁公司总经理,这个轮船公司的董事长,告诉我可以调查。

姑妈 他并没有告诉过你。

米尔德里德 时代把人们变得多么天真啊!可是我说他告诉过我,姑妈。我甚至还说,他还给了我一封写给他们的介绍信——那信我给弄丢了。他们不敢冒险去证实我可能撒谎。(兴奋地)所以行啦!到炉膛口去定啦。机师二副陪我去。(又望望表)是时候了。我想,他已经来了。(机师二副上。他是一个健壮、漂亮的人,三十五岁左右。他走到两人面前停下,举手碰碰帽沿,显然有点局促不安。)

机师二副 道格拉斯小姐吗?

米尔德里德 是的。(推开毛毯,站起身来)我们都准备好了,这就出发吗?

机师二副 稍候一会儿,小姐。我正在等四副。他就来。

米尔德里德 (带着一种讽嘲的微笑)你不愿一个人担负这个责任,是不是?

机师二副 (勉强做出微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她的眼光使他不安,他望望大海——脱口说出)今天天气很好。

米尔德里德 是吗?

机师二副 温和的微风——

米尔德里德 我可觉得冷。

机师二副 但是在太阳光下面是够热的——

米尔德里德 对我来说可不够热。我不喜欢大自然。我的身体从来就不健壮。

机师二副 (勉强做出微笑)哎,你会发现你要去的那个地方热得很。

米尔德里德 你是说地狱吗?

机师二副 (目瞪口呆地,决定笑出声来)哈——哈!不,我说的是炉膛口。

米尔德里德 我爷爷是个搅炼工人。他就是拿沸腾的钢水当游戏的。

机师二副 (莫名其妙——不安地)是吗?哼,请原谅,小姐,你打算穿身上这件衣服吗?

米尔德里德 为什么不能穿呢?

机师二副 你会蹭上油和脏东西的。免不了的。

米尔德里德 没有关系。我有许多套白衣服。

机师二副 我有一件旧外衣,你可以罩上——

米尔德里德 我有五十套像这样的衣服。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一身扔到大海里去。那就会把它洗得干干净净,你想是不是?

机师二副 (固执地)要走下很多层不太干净的梯子——还有许多黑暗的小巷子——

米尔德里德 我就穿这件衣服,不穿别的。

机师二副 请不要见怪。穿什么衣服跟我不相干,我只不过警告你——

米尔德里德 警告?那听起来倒新鲜。

机师二副 (往甲板下面看——宽慰地舒一口气)现在四副在那边。他正在等候我们。要是你愿意走——

米尔德里德 走吧。我跟着你。(他走下。米尔德里德回过头来投给她姑妈一个嘲笑)傻瓜——不过是一个漂亮的、精力充沛的傻瓜。

姑妈 (轻蔑地)装腔作势!

米尔德里德 当心啊。他说那里有许多黑暗的小巷子——

姑妈 (同样的腔调)装腔作势!

米尔德里德 (愤怒地咬着嘴唇)你说得对。要是我的万贯家财不那么贫血、干净,该多好!

姑妈 对,为了一个新的姿态,我不怀疑,你会把道格拉斯家的声名拖到臭水沟里去的!

米尔德里德 它就是从那里发迹的。再见,姑妈。不要以为我会掉进火炉,祷告得太过分了。

姑妈 装腔作势!

米尔德里德 (恶意地)老妖怪!(对她姑妈的脸侮辱性地刷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走开。)

姑妈 (在她身后尖叫)我说装腔作势!

    ﹝幕落。






第三场




  炉膛口。后面,火炉和锅炉体积的隐约外形。头顶上高高地吊着一个电灯泡,把半明不暗的光线,投进弥漫着煤灰的空气里,把一大堆阴影累积在各处。一排人,齐腰以上,赤身露体,站在炉门前面。他们弓着腰,既不左顾,也不右盼,使用他们的铁锨,就好像那些铁锨是他们身体上的一个部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摇摆的节奏。他们用锨打开炉门。于是从黑暗中,一个个圆圆的火洞里,一股可怕的亮光和热度全冲到人们身上。他们的阴影轮廓就像一群蹲着的、低头弯腰带着锁链的大猩猩。人们用一种有节奏的动作铲煤,摇摆着就像煤堆上有一道轴,煤成堆地堆在他们身后地板上,准备铲到他们前面的火口里去。一片嘈杂声——炉门打开或关闭时的聒耳声,钢铁撞击钢铁的嘎嘎摩擦声,铲煤的咯咯吱吱声。这种撞击声震耳欲聋。但是其中有秩序、节奏,有一种机械的规则的重复,一种速度。而压倒一切,使得空气中轰轰然颤动着解放了的能动力的,却是火炉里跳跃的火焰的呼啸,机器的单调的震动。

  幕启时,炉门是关着的。人们正作片刻休息,喘一口气。有一两个人正在整理身后的煤,堆成更顺手的小堆。另外一些人,可以模糊地看出,靠在铁锨上歇乏。



派迪 (从那排人中的某一点上——悲哀地)哎呀,他妈的这一班还有个完没有?我的背都累断了。我完全给毁了。

扬克 (从那排人的中心点上——带着生气勃勃的讽嘲)噢,你叫我恶心!你为什么不躺下挺尸呢?老是抱怨,你就是那种人!我说,这不算什么!这个正合我的口味!我就喜欢这个,懂吗!(哨子响了——又细又长,从头顶上某个暗处传来。扬克骂了一句,但并不是恶狠狠地)那个该死的机师又在炸鞭子了。他以为我们是在游手好闲哩。

派迪 (怀恨地)上帝叫他挺尸去!

扬克 (带着一种得意的命令口气)来吧,伙计们!干起来吧!她饿啦!塞些食物给她。送到她肚子里去!现在来吧,大伙们!把她打开!(说到这最后一句,所有那些依照他的行动站好队的人,都以刺耳的当当啷啷声,打开他们的炉门。当他们转过身来铲煤时,火光照到他们的双肩。和着煤灰的汗水在他们背上画成图案。特别发达的肌肉形成了光与影的重要部分。)

扬克 (一面轻轻易易地铲煤,一面唱着数)一、二、三,(他的声音在战斗的欢乐中得意地升起)这才是好样的!让她吃吧!现在大家一齐动手!把煤投到她肚子里去!让她乘风破浪!飞速前进!操纵她!驱赶她!试试她跑的劲头!瞧瞧她冒的烟!速度,那就是她的小名!喂她煤,伙计们!煤,那就是她的饮料。喝饱吧,小宝贝!让我们看你猛冲!专心地干,再领先跑一圈!跑起来吧。(这后一句是在看台上观看自行车六天赛跑的看客们惯唱的老调调。他使劲关上他的炉门。其他的人,尽管疲乏不堪,努力采取一致行动。结果是随着一连串的砰砰声,火眼儿一个接着一个关掉了。)

派迪 (呻吟)我的背都要断了。我完蛋了——完了——(一顿。接着从电灯上面那片模糊不清的地方,又响起毫不留情的哨子声。于是四面八方是一片咆哮的怒骂声。)

扬克 (向上面晃晃他的拳头——轻蔑地)别急,你呀!你认为是谁带头干这个活儿的,我还是你?等我准备好,我们才动手。没准备好,不行!等我准备好,懂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 (赞扬地)
  那才真是好样儿的!
  扬克跟他说,老天哪!
  扬克不怕。
  好小伙子,扬克!
  臭骂他一顿!
  告诉他,他是一头臭猪!
  一个监管奴隶的混蛋!

扬克 (轻蔑地)他没有胆子。他是个胆小鬼,懂吗?所有的机师都是胆小鬼。一个个都胆小如鼠。噢,去他妈的!让我们干吧,大伙们。我们休息过啦。来吧,她饿啦!给她加加油!并不是为了机师。他和他的哨子不算数。可是我们算数,懂吗!我们得喂喂小宝贝!干起来吧!(他转身打开他的炉门。大家跟着他办。这时二副和四副从左首暗处上,米尔德里德走在他们中间。她吃了一惊,面色变得更苍白。她的架势已经垮了。尽管温度很高,她吓得发战;但是她强迫自己离开机师们,朝人们跟前走近几步。她正站在扬克背后。所有这一切,都是飞快地发生在人们转过身来那一刹那中。)

扬克 干起来吧,大伙们!(他正要转身铲煤,哨子又发出专横、恼人的声音。这就使得扬克勃然大怒。正当人们完全转过身来,看见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米尔德里德站在那里,因而吓得目瞪口呆,停止工作的时候,扬克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还没有看见她。另外,他的头是仰起的,他朝上面眨巴眼睛探望暗处,想找到吹哨子的主儿,他一只手里拿着他的铲子,凶恶地在头上挥舞,另一只手捶着胸膛,像个大猩猩一样大叫)不要吹那哨子!从那里滚下来,你这个胆小的、穿制服的、贝尔法斯特(爱尔兰)的流氓,你呀!下来,我把你的脑子砸出来!你这个肮脏的、发臭的胆小鬼,你这个天主教徒、杀人犯、狗杂种!下来,我宰了你!对我大吹哨子,嘿?我叫你看看!我要把你的天灵盖砸瘪!我要把你的牙齿打到你的喉咙里去!我要把你的鼻子捣到你的后脑勺上去!有人出五分钱,我就把你的肠子剜出来,你这个肮脏的笨蛋,你这个龌龊的、邋遢的、吃大粪的狗娘——(突然间他意识到所有其他的人都瞪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他出于自卫的本能,急转过身来,发出一种号叫、杀气腾腾的咆哮,蹲下身子想向前扑,嘴唇向后咧,紧贴在牙齿上,他的小眼睛闪着凶光。他看见了米尔德里德,像一个白色幽灵,从打开的炉门里发出的强光全照在她身上。他瞪着她的眼睛,变成了化石。至于她呢,她刚才听到的他那番话,把她吓瘫痪了。在这种无名的、深不可测的、赤裸裸的、无耻的兽性有力打击之下,她这个人整个被打垮了,六神无主,晕头转向。当她望着那副猩猩面孔,当他的眼睛盯住她的眼睛时,她发出一声低低的、窒息的喊叫,从他跟前退缩回去,抬起双手,蒙上眼睛,挡开他的面相,保护她自己。这一来,倒在扬克身上引起了反应。他的嘴张开,他的眼睛变得惊慌失措。)

米尔德里德 (快要晕过去——对一边一个搀扶她的一只手臂的两位机师——呜呜咽咽地)带我走开!噢,这个肮脏的畜生!(她晕了过去。他们架着她赶快退下,消失在左后方的暗处。一扇铁门咣啷关上。盛怒和迷迷糊糊的愤慨冲回到扬克的心头上。他觉得自己,他的自尊心,莫名其妙地受到侮辱。他咆哮了: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他举起铁锨,朝着他们,朝着门口投去,门刚好关上。铁锨咣啷一声打在铁舱壁上,丁丁当当地落在地板上。从头顶上,哨子又响了起来,像在发着长长的、愤怒的、坚持的命令。)

    ﹝幕落。





第四场




  伙夫们的前舱。扬克那一班刚刚下班,吃了晚饭。他们的脸和身体因为用肥皂和水擦洗过,显得发亮。但是他们的眼睛四周,因为水没有浇到,煤灰粘在那里,像是抹了黑色的化妆品,赋予他们一种古怪的、邪气的表情。扬克没有洗过脸和身子。他跟他们成了对照,一个黑黑的、沉思的人。他坐在前面一张板凳上,恰像罗丹的《沉思者》。其他的人,大多数都在抽烟斗,瞅着扬克,半带恐惧,好像怕他会大发脾气;半觉好玩,好像他们看见了一个逗人开心的玩意儿。



七嘴八舌的声音 他没吃一点东西。
  老天爷,一个人总得装点吃的在肚子里。
  胡扯。
  扬克吃火不吃饭。
  哈哈。
  他还没有洗澡哩。
  他忘啦。
  嗨,扬克,你忘了洗澡啦。

扬克 (阴沉地)什么也没忘,让洗澡去他妈的。

七嘴八舌的声音 煤灰会粘在你身上的。
  会渗进皮里去。
  叫你痒得要命,就是那么回事。
  会把你身上弄得斑斑点点的——像一头豹子。
  你是说像一个花斑的黑鬼吧。
  还是洗洗好,扬克。
  你睡觉也舒服些。
  洗洗去,扬克。
  洗洗去!洗洗去!

扬克 (愤恨地)噢,我说,伙计们。别管我。你们没看见我正在思考吗?

大伙 (跟着他冷嘲热讽地重复那个字眼)思考!(这个字眼具有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好像他们的嗓子就是留声机喇叭筒。接着来的则是一场异口同声、尖厉刺耳的大笑。)

扬克 (跳起来,要打架似地瞪着他们)是的,思考!思考,那就是我要说的,怎么啦?(大家默默无言。他对于常常拿来开玩笑的一句话,却突然大发脾气,这把大家弄糊涂了。扬克又坐下,还是那副《沉思者》的姿态。)

七嘴八舌的声音 别管他。
  他有股怨气。
  为什么不该有呢?

派迪 (对其他的人挤挤眼)我确实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很容易看出来。他恋爱啦,我告诉你们。

大伙 (跟着他重复那个字眼,就好像它带有冷嘲热讽的意思)恋爱!(这个字眼具有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好像他们的嗓子就是留声机喇叭筒。接着来的则是一阵异口同声、尖厉刺耳的大笑。)

扬克 (表示轻蔑的嗤鼻声)恋爱,见鬼!仇恨,就是这么回事。我怀恨,懂吗?

派迪 (带着哲学家的口气)只有聪明人才能区别爱与恨。(带着一种辛辣的讽嘲,越说越起劲)我可告诉你们,那里面包含的是爱。对于我们这些在炉膛口里活受罪的可怜虫来说,一位漂漂亮亮,穿得像个白色皇后的女士,走下一里路的阶梯和梯子,来看看我们,不是为了爱,还能为了什么呢?(四面升起了愤怒的咆哮声。)

勒昂 (跳上一条长凳,激动地)侮辱我们!侮辱我们,那头臭母牛!还有那两个臭机师。他们有什么权利来拿我们示众,好像我们是动物园里倒霉的猴子?难道我们签过字,允许他们侮辱我们老实工人的人格来吗?船上的章程有那么一条吗?你可以放心打赌,没有!不过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干。我问过甲板上的管理员,她是什么人,他告诉我,她爸爸是个混蛋的百万富翁,一个臭资本家!他的臭金子足够压沉这条混账的船!全世界的臭钢有一半是他造的!这条臭船也是他的!而你们和我,同志们,都是他的奴隶!船长、副手们、机师们,他们也都是他的奴隶。而她就是他的臭女儿,所以我们也全都是她的奴隶!她发下她的命令,很想来看看甲板下面的臭畜生,所以他们就带她下来!(怒吼声四起。)

扬克 (迷迷糊糊地对他眨巴着眼晴)我说!等一等!那全都是事实吗?

勒昂 一点不假!那个混账管理员就是侍候他们的,他把她的事告诉了我。我问你们,我们怎么办。难道我们像狗一样忍气吞声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可以打官司。我们可以用法律——

扬克 (极轻蔑地)见鬼!法律!

大伙 (跟着他冷嘲热讽地重复那个字眼)法律!(这个字眼具有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好像他们的喉咙就像留声机喇叭筒。接着来的是一阵异口同声、尖厉刺耳的大笑。)

勒昂 (感到他的话站不住脚——挣扎地)作为选民和公民,我们可以强迫臭政府——

扬克 (非常轻蔑地)见鬼!政府!

大伙 (跟着他冷嘲热讽地重复那个字眼)政府!(这个字眼具有一种明显的金属特性,好像他们的喉咙就是留声机喇叭筒。接着来的是一阵异口同声、尖厉刺耳的大笑。)

勒昂 (歇斯底里地)在上帝面前,我们是自由的、平等的——

扬克 (非常轻蔑地)见鬼!上帝!

大伙 (跟着他冷嘲热讽地重复那个字眼)上帝!(这个字眼具有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好像他们的喉咙就是留声机喇叭筒。接着来的是一阵异口同声、尖厉刺耳的大笑。)

扬克 (无精打采地)噢,参加救世军吧!

大伙 坐下!闭上嘴!傻瓜蛋!油嘴滑舌的家伙!(勒昂偷偷地溜下。)

派迪 (继续先前的思路,好像没有人打断过他——辛辣地)她就站在我们背后,那个二副用手指着我们,就像你听见马戏班里的人说的那样;这个笼子里有一种狒狒,比你在最黑的非洲见到的还要古怪。我们用他们自己的汗水来烤他们,要是你没听见他们当中有人说,欢喜挨烤,那才怪哩!(他嘲讽地瞟瞟扬克。)

扬克 (发出一声迷糊的、模糊不清的咆哮)噢!

派迪 扬克正在那里破口大骂,抡动他的铁锨,要打碎她的脑袋——她望着他,他望着她——

扬克 (慢吞吞地)她穿一身白衣服,我还以为她是个鬼哩。真的。

派迪 (带着一种深沉的、刻骨的讥讽)那就是一见钟情,毫无疑问!可惜你们没看见她双手蒙住脸,不去看他,慌忙退走时,她那白脸上一副可怜见的样儿!真的,那就好像她看见了一只大毛猿逃出了动物园一样!

扬克 (愣住了——怒吼)噢!

派迪 还有扬克朝着她的脑壳投出铁锨那种可爱的姿态,只可惜她已经走出了门!(脸上露出一丝狡笑)那真叫动人,我跟你们说!倒添上了一点家庭风味,炉膛口里的可爱家庭。(四面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扬克 (威胁地怒视派迪)噢,住口,懂吗!

派迪 (不理睬他——对大家)她紧紧抓住二副的手臂,求得保护。(怪腔怪调地模仿一个女人的声音)吻吻我,亲爱的机师,因为这里黑暗,因为我爸爸正在华尔街赚钱呐!紧紧地搂着我,宝贝,因为我在暗处心里害怕,因为我妈妈正在甲板上跟船长飞眼呐!(又一阵大笑。)

扬克 (威胁地)我说!你要干什么呀,拿我开心,你这个爱尔兰佬?

派迪 完全不对!我自己不巴望你打碎她的脑壳吗?

扬克 (发狠地)我会打碎她的脑壳的!我迟早要打碎她的脑壳,等着瞧吧!(走向派迪——慢吞吞地)我说,就是她把我叫做毛猿的吗?

派迪 她看你的时候,明摆着有那种意思,如果她没有说出这个字来。

扬克 (笑得叫人毛骨悚然)嘿,毛猿吗?真的!她就是那么看我的,不错。毛猿!嘿,原来我就是毛猿呀?(勃然大怒——好像她仍然在他面前)你这个皮包骨头的小婊子!你这个白脸的浪货,嘿!我要教训你,谁是个毛猿!(转身面对众人,又气急败坏地)我说,伙计们。我正在痛骂那个对我们吹哨子的。你们都听见了。我忽然看见你们瞅着什么人,我还以为他溜了下来,溜到我背后呢,我兜转身来,想用铁锨打死他。却看见她冲着火光站在那里!耶稣基督,你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我推倒!我给吓住啦,懂吗?真的!我以为她是个鬼,明白吗?她全身上下都是白的,就像他们装裹死人那样。你们都看见了。能怪我吗?她跟这里连不起来,就是那么回事。当我明白过来,看见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娘儿们,又看见她瞅着我的样儿——像派迪说的——上帝,我可火啦,懂吗?那一套,不管他是老几,我才不吃。我投出了铁锨,可是她逃掉了。(愤怒地)我真希望干掉了她!我真希望打掉她的脑瓜!

勒昂 因为杀人罪给枪毙掉或者坐电椅吗?因为她,还不值得。

扬克 我才不在乎!我抵她的命够了本,不是吗?你以为我愿意让她糊弄我吗?你以为我会让她占了便宜去?你不了解我!谁也莫想糊弄我,占我的便宜,懂吧——那么办不行——不管它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会收拾她的!也许她还会下来——

一个声音 没有门,扬克。你吓得她要少活一年。

扬克 我吓了她?我为什么要吓她?她是谁?她不是跟我一样吗?毛猿,嘿?(带着他的自信的虚张声势的老派头)我要告诉她,我比她强,但愿她明白这一点。我算数,她不算数,明白吧!我是活的,她是死的!二十五海里一点钟,那就是我!速度带动她,但是创造速度的却是我。她只不过是个臭货。真的!(又迷迷糊糊地)可是,上帝呀,她的模样儿真滑稽!你们注意到她那双手没有?又白又瘦。能看到骨头。还有她的脸,那也是灰白色的。还有她的两只眼,就像看见了鬼似的。当然喽,那鬼就是我!没错!毛猿!鬼,嘿?瞧瞧这只胳膊!(他伸出他的右臂,鼓起大块大块的肌肉)我能用这个提起她来,甚至只用我的一个小指头,就能把她劈成两截。(又迷迷糊糊起来)我说,那个女的是谁,嘿?她是干什么的?她打从哪儿来的?谁把她造出来的?谁给她的胆量,她竟敢那么看我?这件事真叫我冒火。我不了解她。对我来说,她是个新玩意儿。像她那样的一个女人是个什么意思,嘿?她不算数,懂得我的意思吧!我看不透她。(越来越冒火)不过有一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很清楚!你们大家可以拿出你们的衬衫来打赌,我会跟她算清账的。我要告诉她,如果她认为,她——她一按风琴,我就会跟着打转,嘿!我会收拾她的。让她再下来,我会把她丢到火炉里去!那时她就会活动了!那时她就不再打冷战了!她就成了速度。那时她就算数了!(他笑得叫人毛骨悚然。)

派迪 她永远不会来了。我告诉你吧,她肚子里满满的,够她受的了。我正在想,她现在躺在床上,有十位大夫和护士侍候她吃泻盐,要泻掉她的恐惧。

扬克 (激怒了)你也以为是我把她吓病的吗,嘿?就是因为瞧了瞧我,嗨?毛猿吗,嘿?(气极了)我要收拾她!我要告诉她从什么地方下台!她得跪下,把她的话收回,否则我把她的脸打扁!(一只拳头朝上面摇晃,另一只敲打他的胸膛)我会找到你的,我这就来,你听见吗?我会收拾你的,你这个该死的!(他向门口冲去。)

七嘴八舌的声音 拦住他!
  他会给打死的!
  他会杀死她!
  把他摔倒!
  抓住他!
  他发了疯!
  上帝,他真有劲!
  按住他!
  当心他踢你一脚!
  扣住他的两只胳膊!
  (他们全都压在他身上,经过一番剧烈斗争,由于人多势众,把他压倒在门里边的地板上。)

派迪 (他一直没有卷入)按住他,等到他头脑清醒了才放手。(轻蔑地)天哪,扬克,你是个大傻瓜。像她那样,皮包骨头,身上又没有一滴真血的一头母猪,值得你去注意吗?

扬克 (从人堆下面,发了狂似的)她侮辱我!她侮辱我,难道她没有侮辱我吗?我要跟她算算账!我总会抓到她的!别压在我身上。伙计们!让我起来!我要教训她,到底谁是个人猿!

    ﹝幕落。





第五场




  三个星期之后。五十年代,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上午,五马路的一个拐角。街道的一般气氛整洁、宽阔,阳光煦和,微风和畅。台后方,有两个商店的橱窗,一个是拐角上的珠宝店,一个是旁边的皮货店。这里陈列着逗人的富丽堂皇的装饰品。珠宝店橱窗里珠光宝气,有钻石、翡翠、红宝石、珍珠等等,制成华丽的冠冕、项链、项圈等等形式。每件珠宝上都挂有一个大标签,用时明时暗的电光打出惊人的价码。皮货橱窗里也是同样情形。各种各样的贵重皮货挂在那里,映照在一片电光之中。总的效果是在豪华背景上一种廉价而荒唐的商业习气,那种庸俗背景和街道本身的青天丽日极不协调。

  扬克和勒昂大摇大摆地走在边道上。勒昂穿的是上岸衣服,打的是黑色蝴蝶领结,戴的是帆布帽。扬克穿的是他那身肮脏的蓝斜纹粗布工作服。一顶有黑色帽檐的伙夫帽歪扣在他的头上。他有好几天没刮脸了,他那冒着凶光和怨气的眼睛四周——正如勒昂的眼睛四周一样,不过程度差一点——煤灰的黑迹仍然粘在那里,像涂了化妆品。他们俩在拐角上犹豫一下,站在那里,摇摇摆摆,带着一种造作的、反抗的蔑视态度。



勒昂 (以一种演说家的姿态指明那一切)哼,我们到了,这就是五马路。这里就是他妈的他们的私有小巷,像你们说的。(辛辣地)我们在这里倒成了非法的入侵者。无产阶级勿踏草地!

扬克 (阴郁地)我可没有看见草地,你这个笨蛋。(瞅着人行道)干净,是不是?你简直可以在那上面吃煎蛋。穿白制服的清洁工人打扫得这么干净是费了力气的。(张望街道——阴沉地)你说的常到这里来的那些白领笨蛋们,还有她那一类的女人,都在哪儿呀?

勒昂 在教堂里,该死的!正在祷告耶稣多给一些钱给他们哩。

扬克 教堂,嘿?我从前上过一次教堂,当然,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我爸我妈他们强迫我去的。可是他们自己从来不去。星期天早上总是醉得头晕脑胀的,他们就是那样的人。(嘻嘻一笑)他们两个全都爱打架。星期六晚上,当他们俩喝足了,他们就能上演一出应该在公园广场上演的武戏。他们演完了,屋里的桌子椅子全都缺了胳膊断了腿。再不然,他们俩就拿我出气。我就是在那儿学会经得摔打的。(嘻嘻一笑,自鸣得意)我是和我爸爸一模一样的人,懂吗?

勒昂 你爸爸也下了海?

扬克 没有,在岸上工作。我妈害哆嗦病伸腿去世以后,我就跑走了。我在市场上帮忙并用卡车运货。随后我上了船,在炉膛口里干活。当然,这个有出息。其他都算不了什么。(四顾)这个地方我以前没见过。我是在布洛克林码头上,在那里拉扯大的。(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地方还不坏,嘿?

勒昂 不坏?要是你想知道的话,哼,这是我们用血汗创造出来的!

扬克 (突然感到气愤)噢,见鬼!我看不见一个人,懂吗——像她那样的人。这一切使我难受。没有意思。我说,这地方背后有没有个游乐场。让我们去玩玩。这一切太干净、太安静、打扮得太漂亮啦!它使我难受。

勒昂 等一等,你就会他妈的看见——

扬克 我谁都不等,我继续活动。我说,你把我拖到这里来,究竟为了什么?要拿我开心吗?你这个糊涂虫,呃?

勒昂 你不是要报复吗,是不是?自从她侮辱了你,你不是时时刻刻都这么说吗?

扬克 (激烈地)我当然要报复!在骚安普顿,我没有要向她报复吗?我没有偷偷溜上码头,在跳板旁边等她吗?我要对她的白脸啐一口,懂吧!当然,照准她的灯笼眼睛啐一口!那样我才够本,懂吗?可是没有机会。有一大帮便衣在那里转来转去。他们认出了我,对我猛冲过来。那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她。不过我会跟她算账的,你瞧吧!(愤怒地)那个臭婊子!她以为她害了人可以一走了事,我可不答应!我会收拾她的!我会想出办法的!

勒昂 (厌烦,但又不敢明白表示出来)难道我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把你带到这里,叫你看看的吗?你把这一档子事完全看错了。你作的和说的,就好像那是你和那头臭母牛中间他妈的一件私事。我想说服你,她不过是她那个阶级的一个代表。我想唤醒你的阶级意识。那时你就会看出,你必须打击的,是她的阶级,而不是她一个人,那里有大帮像她那样的人,但愿上帝叫他们瞎掉眼睛!

扬克 (朝他的手上吐唾沫,好战地)我动起手来的时候,人越多越热闹。把那帮人带上来吧!

勒昂 再过一会儿,等教堂放出人来,你就会看到他们。(他转过身,第一次看见两个商店橱窗里的展品)哎呀!你瞧瞧那个。(他们俩退回去,站在那里瞅着珠宝店里的橱窗。勒昂勃然大怒)瞧瞧这堆宝贝货色!瞧瞧!瞧瞧那上面的大价钱!比我们炉膛口全班人马在地狱里熬油受罪,航行十次,挣的钱还要多些!而他们——她和她的臭阶级却把它们当作玩具买下来,戴在身上晃里晃荡!这里这一件的价钱,能给一个挨饿的家庭,买下一年的粮食!

扬克 噢,收起那些伤感的话头吧!挨饿的家庭,滚它的蛋!下一步你就该向我募捐了。(带着天真的羡慕)我说,那些玩意儿是漂亮,嗐?跟你打赌,拿它来一定能抵一大笔钱。(转过身去,厌烦)噢,见鬼,它们有什么好处?让她买去。它们和她一样都不顶事。(一挥手,好像要把所有珠宝都扫入冥冥之中)那一切都不算数,懂吗?

勒昂 (他已经走到皮货店的窗口——愤怒地)我想这里的也算不了什么——可怜的、无害的动物,杀了来制皮,来保暖她和她们的倒霉鼻子!

扬克 (他一直在望着里面的什么东西——兴奋得有点古怪)瞅一瞅那个!从头看到尾!猴皮——两千块!(迷糊地)猴皮,那是真货吗?他妈的——

勒昂 (辛酸地)是真的。(带着严肃的幽默)他们不会花那么大的价钱,买一张毛猿的皮——不会,哪怕是一只活猿,连头带身子,带灵魂都算在里面!

扬克 (攥紧拳头,脸都气白了,好像橱窗里的皮子是对他的人身侮辱)上帝!这是打到我脸上来了!我会收拾她的!

勒昂 (兴奋地)礼拜散了。他们来了,那些臭猪们。(瞟了瞟扬克的阴沉的脸——不安地)别急躁,同志。克制一下你的毛躁脾气。记住,专靠暴力,终究要失败的。那不是我们的武器。我们一定要通过和平手段,全世界齐步前进的无产阶级的选票——来贯彻我们的要求!

扬克 (极度轻蔑地)选票,见鬼!选票是开玩笑,懂吧。选票是给女人开的!让她们干去!

勒昂 (越发不安)镇静点。对待他们要用适当的轻蔑态度。注意观察那些寄生虫,但是要忍耐。

扬克 (愤怒地)滚开!你是个胆小鬼,就那么回事。我就是力量!我每次用的是拳头,懂吧!(从教堂里出来的人群由右面上,他们慢慢地、装模作样地游逛着,僵硬地仰着头,既不右顾,又不左盼,用一种单调假笑的声音说话。女人们都擦了口红,涂了白粉,染了发,身上穿得臃肿不堪。男人们穿着礼服大衣、戴着礼帽、鞋套、拿着手杖等等。这是一队衣服华丽的活动木偶,然而在他们超然、机械的冷漠态度中,却有一种惨痛的、自我毁灭的恐怖神情。)

七嘴八舌的声音
  可爱的凯付斯博士!他是非常诚恳的!他讲道讲了些什么呀?我打瞌睡了。
  关于激进派的,亲爱的——关于正在宣传的那种错误教义的。
  我们一定要组织一个百分之百的美国廉价商店。
  让每一个人都拿出百分之一的所得税来。
  真是个新奇的主意!
  我们可以把收入拿来修理教堂的帐幔。
  不过那已经修理过很多次了。

扬克 (怒视他们,从这个到另一个——带着一种侮辱性的轻蔑声)嘿!嘿!(他们好像没有看见他站在人行道中间,绕道避开。)

勒昂 (害怕了)闭上你的鸟嘴,我跟你说。

扬克 (恶毒地)说吧!跟猪猡说去!(他大模大样地走开,故意地碰了碰一个戴礼帽的绅士,随后气冲冲地怒视着他)喂,你撞谁呀?你以为这地面都是你的吗?

绅士 (冷冷地、装腔作势地)对不起。(他并没有看扬克,走了过去,连瞟都没瞟一眼。扬克被他们搞得手足无措。)

勒昂 (冲上去,抓住扬克的手臂)这里来!走吧!这可不是我的原意。你会把警察招引到我们这里来的。

扬克 (粗暴地——推了他一下,使他跌倒在地)滚!

勒昂 (自己爬起来——歇斯底里地)那么我要赶快走开。这不是我的原意。不管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能怪我。(他从左方溜下。)

扬克 见你的鬼去!(走向一位太太——恶意地假笑,嬉皮笑脸地挤挤眼)哈罗,小妞儿。生意好吗?今儿晚上有事吗?我知道码头上有一个旧锅炉,我们可以爬进去。(那位太太大步走了过去,没看他一眼,连步子都没改变。扬克转向其他的人——侮辱性地)老天爷,多难看的一张脸!赶快藏起来,免得吓惊了马。嗨,瞧瞧那一位的屁股!我说,你呀,你像一条渡船的船尾巴。全是胭脂和香粉!装扮得一心想勾引人!你像摆在墓地上的死尸。噢,走开,你们这一帮!你们叫我眼睛疼。你们不行,懂吧!瞧瞧我,为什么你们不敢看我?我行,就是这么回事!(指指街对面正在修建的摩天楼——虚张声势地)看见正在修建起来的那个建筑吗?看见那种钢铁结构吗?我就是钢铁!你们住在那上面,以为你们算个人物。但是,在里面的是我,懂吧!我就是使它往上蹿的起重机!我就是它的内部和基础!对!我就是钢铁、蒸汽、烟和一切!它能活动,有速度,二十五层向上去——我就在那顶上和底层里——活动着!你们这些傻瓜却活动不了。你们只不过是木偶,我给你们上了劲,你们才会转。你们是废料,懂吧——是我们堆在一边的残渣和炉灰!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他们好像既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他勃然大怒了)流氓、猪猡、婊子、母狗!(他愤怒地转身对着他们,恶意冲撞他们,但是一点也没有碰到他们。相反,在每次接触之后,后退的倒是他。他不断怒叫)下地狱去!滚开,你们这些流氓!看你们往哪里走,看不见吗?躲开!你们为什么不动手呢?举起拳头来!别装狗熊!打吧,要不,我就揍死你们!(可是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他们全都用一种机械的、造作的客气态度回答说:请您原谅。接着一位太太大叫一声,他们全都慌慌忙忙跑到皮货店的窗前。)

那位太太 (欣喜若狂、气喘吁吁地)猴皮!(全体男女跟着她异口同声用同样造作的兴高采烈的腔调:猴皮!)

扬克 (他的头向后一仰,好像他兜脸挨了一拳——大怒)我看出你来了,全身都是白的!我看出你来了,你这个白脸的婊子!毛猿,是吗?我看你再敢叫毛猿!(他弯下腰,抓住街边的镶边石,好像要拔起来,投过去。这一点没办到,他怒冲冲地咆哮着,跳到拐角上的灯柱旁边,想把它拔起来当作一根棍棒。正在这时,一辆公共汽车轰轰隆隆开了过来。一位胖胖的、头戴礼帽、脚上穿着鞋套的绅士从侧街上跑出来,嘴里哀叫道:汽车!汽车!停下!同弯着腰、努力拔柱子的扬克正撞个满怀。扬克给他撞倒了。)

扬克 (看见有架可打——高兴得吼了起来,一跳而起)到底机会来了!汽车,嘿?我揍死你!(他猛打了一拳,拳头正打在胖绅士的脸上。但是那位绅士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没事似的。)

绅士 请你原谅。(随后不耐烦地)你耽误了我上汽车。(他拍拍手开始尖声喊叫)警官!警官!(许多警笛同时长鸣,一整队警察从各方面冲向扬克。他想还手,可是被警棍打倒在人行道上,人们压在他身上。橱窗前面那群人动都没有动,没有注意到这种骚动。巡逻车的当当铃声在一片喧嚣中传了过来。)

    ﹝幕落。





第六场




  第二天晚上。黑井岛上监狱的一排牢房。牢房从右前方朝左后方斜伸过去,并没有完,而是消失在阴暗的背景里,好像绵延无尽。窄窄的过道里,低低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电灯,灯光照过最前面那间牢房笨重的铁栅栏,揭露了一部分室内情况。可以看见扬克关在里面。他低头弯腰坐在小床边上,姿态就像罗丹的《沉思者》。他脸上带着青色的斑斑伤痕。头上绕着一条带有血迹的绷带。



扬克 (好像从梦里突然惊醒,伸手去摇晃栅栏——大声地、惊讶地自言自语)钢的。这是动物园,嘿?(一阵粗厉的笑声从许多牢房中看不见的犯人那里爆发出来,流传开去,又突然打住。)

七嘴八舌的声音 (讽嘲地)动物园吗?
  对这个监狱来说,倒是个新名儿——一个蛮漂亮的名儿!
  钢吗?你可说得妙啊。这是一座古老的铁屋子。
  说话的那个傻瓜是谁呀?
  就是他们带进来的那个神经错乱的家伙。那些警察痛打了他一顿。

扬克 (迟钝地)我准是在做梦。我以为我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不过人猿是不会说话的,是不是?

七嘴八舌的声音 (嘲笑地)你是在笼子里,没错。
  一座监狱!
  一个牛栏!
  一个猪圈!
  一个狗洞!(厉声大笑——一顿)
  我说,伙计!你是谁呀?别胡说八道。你是干什么的?
  对,把你的悲哀故事跟我们讲讲。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们为什么关你?

扬克 (迟钝地)我是个烧火工人,在邮船上烧火。(突然冒火了,摇晃牢房的栅栏)我是个毛猿,懂吗?要是你们还拿我开心,我会把你们的下巴全打掉。

七嘴八舌的声音
  嘿!你真是一个死硬的家伙!
  你吐的唾沫,都会跳起来!(大笑)
  噢,真的。他是个硬汉子。你是个硬汉子吗?
  他说他是个什么——一个人猿?

扬克 (挑衅地)一点不错!难道你们不全是人猿吗?(暂时沉默。随后从走道的那一边传来愤怒的摇晃栅栏的声音。)

话音 (充满了愤怒)我要教训教训你,谁是一个人猿,你这个流氓!

七嘴八舌的声音
  嘘!当心!
  别做声。
  轻轻地。
  你会把警卫招引到我们这里来的!

扬克 (轻蔑地)警卫?你是说看守吧?(从所有牢房里传来愤怒的喊声。)

话音 (和解地)噢,别去管他。他的头给他们打昏了。我说,伙计!我们等着听你讲,他们为什么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你不愿意说吗?

扬克 当然愿意说。当然!为什么不说呢?只不过你们不理解我。谁都不理解我,只有我自己理解我自己,懂吗?我开头向法官回话时,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给你三十天去考虑考虑。”考虑考虑!上帝,那就是我这几个星期干的活儿!(一顿)我要找一个人算账,懂吗?——一个侮辱我的人。

七嘴八舌的声音 (冷嘲热讽地)老一套,我敢打赌。你的女朋友,是吗?
  欺骗了你,是吗?
  她们总是那样的!
  你把那家伙揍了一顿吗?

扬克 (厌恶地)噢,你们全猜错了!里面确实有个女人——但是不是你们所说的,不是那种老妖怪。这是一种新式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白,在炉膛口里。我还以为她是个鬼哩。说真的。(一顿。)

七嘴八舌的声音 (低声地)哎呀,他还在发神经。
  让他胡说八道去。听起来倒有趣。

扬克 (不理睬他们——思索)她的手,又瘦又白,好像不是真的,是画在什么东西上面的。我跟她相隔十万八千里——一点钟二十五海里。她像猫儿拖进来的死肉。对了,就是那玩意儿。她不行。她是摆在玩具店橱窗里的,或者是摆在垃圾桶上面的玩意儿,懂吗!真的!(他生起气来)可是你能相信吗?她竟敢侮辱我。她看我就好像我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一个什么东西。上帝,你要是能看见她那双眼睛就好了!(他愤怒地摇晃牢房的栅栏)不过我会报复的,你们等着瞧好了!要是我找不到她,我就拿跟她有往来的那帮人出这口气。现在我知道他们平常待在哪些地方。我要告诉她谁行谁不行!我要告诉她谁在前进,谁在停顿。你们看着我马到成功吧!

七嘴八舌的声音 (又严肃又开玩笑)这倒像话!
  给她好好一顿揍。
  这个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她是谁,呃?

扬克 我不知道。坐头等舱的王八蛋。他们说,她爸爸是个百万富翁——名叫道格拉斯。

七嘴八舌的声音 道格拉斯吗?那是钢铁托拉斯的总经理,我敢打赌。
  不错,我在报上见过他的鬼脸。
  他的钱可多啦。

话音 咳,伙计,听我的劝告。如果你想报复,你最好参加世界产联,那你就会有办法搞一些实际活动了。

扬克 世界产联?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话音 你没听见过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吗?

扬克 没有。干什么的?

话音 一帮人,一帮硬汉子。我今天还在报上读到关于他们的文章。警卫给我的《星期时报》。那上面有一篇讲到他们的长篇讲话。是从一个名叫奎恩参议员的家伙,在参议院作的一次讲演里摘来的。(他就在扬克隔壁的牢房里。那里响起报纸的沙沙声)等等,让我看看,要是够亮的话,我给你们念念。听着。(他念)“目前国内存在一种危险,威胁着我们美好共和国的命脉,危害到美国之鹰的性命,正像反对古代罗马之鹰的喀提林阴谋一样恶毒!”

话音 (厌恶地)噢,见鬼!叫他们把那只鹰屁股腌起来吧!

话音 (念)“我指的是那一批鬼东西:流氓、罪犯、凶手、刽子手。他们自称为‘世界产业工人’,那是对所有正直的劳动人民的侮辱。由于他们的毒辣的阴谋,我把他们叫做‘世界积极破坏分子’。”

扬克 (带着报复性的满足)破坏分子,这倒不错!这可顶事!我拥护他们!

话音 嘘!(念)“这个魔鬼组织是我们优美的民主机构上的一个毒瘤——”

话音 民主,见鬼!嘘他,伙计们——咂起舌头来轰!(他们果然咂起舌头来。)

话音 嘘!(念)“我像伽图那样,告诉参议院说,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必须消灭。因为他们代表一把常使的匕首,指向世界上这个最伟大国家的心脏。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生来自由平等的,对一切都有均等的机会;在这里,国家的缔造者保证每一个人都有幸福;在这里,真理、荣誉、自由、正义和人的友爱像宗教一样,是跟妈妈的奶水一道吸收下来的,是在爸爸的膝头上就被教会了的,是在美国光荣宪法里批准、签字、盖了章的!”(一阵暴风雨般的嘘声、猫叫声、讥笑声和刺耳的大笑声。)

七嘴八舌的声音 (嘲笑地)为美国独立纪念日欢呼吧!
  募捐吧!
  自由!
  正义!
  荣誉!
  机会!
  友爱!

大伙 (极度的讥讽)噢,见鬼!

话音 冲那个王八蛋奎恩参议员吼一声!现在一齐来——一、二、三——(又叫又骂,一片闹嚷嚷的喧哗声。)

警卫 (从远处传过来)你们那里放安静点——要不,我就拿水龙来了。(闹声平息下去。)

扬克 (怒冲冲地)我很想抓住那个参议员家伙,跟他单独谈谈心。我会教他懂得什么叫真理。

话音 嘘!这里才是他恶毒攻击世界产联的地方。(念)“他们搞阴谋诡计,一只手里拿火,另一只手里拿着炸药。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不惜杀人,蹂躏不能自卫的妇女。他们会破坏社会,把下流坯子放在高位上,把万能的上帝为这个世界作的妥善安排搞得乱七八糟,把我们的优美文化变成废墟,变成荒凉世界,在那里,上帝的杰作,人,就会蜕变为人猿!”

话音 (对扬克)咳,伙计。你说的人猿又冒出来了。

扬克 (一声怒吼)我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们想把那些东西炸掉,是不是?把事情翻过来,是不是?喂,把那张报借给我看看,行吗?

话音 行。给他。只不过你自己看,懂吧。我们不想再听那些废话了。

话音 拿去,放在你的床垫下面。

扬克 (伸手接下)谢谢。我识字不多,但是能对付。(他坐下,姿势像罗丹的《沉思者》。身边一只手里拿着报纸。一顿,走道的那一头传来许多鼾声。突然间,扬克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呻吟,好像某种吓人的思想压倒了他——迷迷糊糊地)当然——她爸爸——钢铁托拉斯的总经理——制造出世界上一半钢铁——钢铁——我还以为我在那里顶事哩——能闯——能跑哩——原来造就了她——把我关到了笼子里,好让她能在我脸上吐唾沫!上帝!(他摇晃牢房门上的栅栏,整排牢房都动摇起来。那些被惊醒或者想睡觉的人发出不耐烦的、抗议的喊声。)他制造了这个——这个笼子!钢铁!那不顶事,就是那么回事!笼子、牢房、锁、闩、栅栏——就是那个意思!把我压在下面,他坐在我头上!但是我要冲过去!火,火能熔化它!我就是火——压在最下面——永远不熄的火——像地狱那么热——在夜里爆发出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咣咣啷啷地摇晃牢门。当他说到“爆发出来”的时候,他双手抓住一根铁栅,双脚蹬在另外的铁栅上,身体和地面平行,像个猴子,他拼命往后扳。在他的大力扳扯之下,那根铁栅弯得像一根单簧管。就在这个当口,监狱的警卫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水龙带。)

警卫 (愤怒地)你们这些流氓把我吵醒了,我来教训教训你们!(看见扬克)哈罗,是你呀,嘿?得了颤抖症啦吗?好吧,我来给你治治。我来消消你的火气!(注意到铁栅)天呐,瞧瞧那根铁栅弯成什么样儿啦!只有一个疯子才有那么大力气,干出那种事来!

扬克 (怒视他)或者一个毛猿,你这个胆小的大笨蛋!当心!我来啦!(他抓住另一根铁栅。)

警卫 (现在给吓住了——大喊大叫从左方下)打开水龙,潘恩!加足压力!叫大家来——还拿一件紧身衣来!(幕正往下落,当它遮住扬克时,可以听见冲击扬克牢房铁门的水声。)

    ﹝幕落。





第七场




  差不多一个月后。靠近河边的世界产联的一个地方分会,可以看出底层门面房子的内部和外面的街道。窄窄的街道上有月光,建筑物密集在黑影里。房屋内部,既是普通的会议室,又是办公室和阅览室,很像贫民区里邋遢的少年俱乐部。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个高脚凳子。中间是一张桌子,桌上放着报纸,一堆小册子,桌子四周还有几把椅子。这间屋子的整个气氛十分庸俗、低级、平淡。秘书高坐在凳子上,在一个大账簿上登记。一个眼罩遮住他的脸。八九个人,码头工人,铁工等等围在桌子跟前。两个人在下跳棋。一个人在写信。大多数都在抽烟斗。后面墙上有一幅大招牌,上写“世界产联第五十七地方分会”。



扬克 (从外面街上走过来。身上穿的衣服和第五场里一样。他的举动谨慎、神秘。他走到门对面;然后轻轻地踮着脚走向房门口,听了听。室内的沉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小心地敲敲门,好像他是在猜测去参加某种神秘仪式的暗号似的。听了听。没有回答。又敲得更响一点,还是没有回答。急了,敲得更响了。)

秘书 (在凳子上转过身来)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人敲门吗?(喊叫)进来,为什么不进来?(屋里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扬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好像害怕受到伏击似的。他举目四望想找到秘密的门,神秘的东西,却给屋里的平凡的事物和人物惊住了。他以为他也许走错了地方,随后看见墙上的招牌,放了心。)

扬克 (脱口说出)哈罗。

大伙 (有保留地)哈罗。

扬克 (更从容一些)我以为我闯错了地方。

秘书 (仔细地观察他)那也难说。你是会员吗?

扬克 不,还不是。我就是为这个——参加你们的会——来的。

秘书 那容易。你是干哪一行的——码头上的?

扬克 不是。我是烧火工人——邮船上烧炉子的。

秘书 (满意)欢迎到我们市里来。你们这些人终于醒悟过来,我很高兴。在你们这一行里,我们收的会员不多。

扬克 是的,他们对于世事全都有些麻木。

秘书 哼,你可以帮帮忙去唤醒他们。你叫什么名字?我来给你填写个卡片。

扬克 (感到混乱)名字?让我想想看。

秘书 (尖锐地)你连你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扬克 当然知道;只是人们叫我扬克叫得太久了——罗伯特,对了——罗伯特·史密斯。

秘书 (写)罗伯特·史密斯。(填写卡片的其他项目)拿去吧,你要花半块钱。

扬克 都有了吗——四个十二分半的硬币,是不是?那容易。(把钱给了秘书。)

秘书 (丢进抽屉里)谢谢。好吧,别拘束。不需要一个个介绍了。桌子上有文件,带几本小册子到船上去散散。会见效的。去播下种子,不过要作得适当。不要被抓住,给开除了。我们当中失业的太多了。我们需要的是有职业的,同时又能替我们工作的人。

扬克 当然!(他还站在那儿,窘迫而不安。)

秘书 (望着他——好奇地)你敲门干啥?你以为我们还有一位穿制服的黑人给你开门吗?

扬克 不,我以为门是上了锁的——你们还要从门洞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先瞅我一眼,看看我是不是个正派人。

秘书 (警惕、怀疑,但从容一笑)你以为我们是在开赌馆吗?门是从来不上锁的。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的?

扬克 (会心地嘻嘻一笑,他相信这全是伪装,是秘密的一部分)这个镇上警察挺多,是不是?

秘书 (厉声)警察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又没犯法。

扬克 (会心地挤挤眼)当然,你们绝不会。当然,我知道。

秘书 我们谁都不知道的事儿,好像你都知道。

扬克 (又挤挤眼)噢,得啦,得啦。(因为四面八方都向他投来怀疑的眼光,感到有点气愤)噢,去他的!你们用不着盘问我。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是一个顶事的人?当然!我是个老工人。我会坚持下去,懂吗?我会全力替你们完成任务。这就是我要参加的原因。

秘书 (说说笑笑地,试探他)那种精神是对头的。不过,你真懂得你为什么要参加吗?我们这里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都是摆在桌面上的;但是,还是有些人对我们有些误解。(厉声)你对世界产联的宗旨有些什么想法?

扬克 噢,我全知道。

秘书 (讽刺地)好吧,跟我们谈谈你的宝贵意见。

扬克 (狡狯地)我完全懂得,不能有啥说啥。(接着又愤恨起来)噢,我说!我是个老工人。我懂得我这一行。我明白,跟一个生人打交道,你们不能大意。也许我是个便衣侦探,或者什么坏蛋,谁知道呢?恐怕这就是你们正在盘算的吧?噢,算了吧!我中用,懂吗?到码头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去,看我中用不中用。

秘书 谁说你不中用来?

扬克 等我行了入会仪式以后,我就会让你看看。

秘书 (吃惊)入会仪式?没有仪式。

扬克 (失望)没有暗号——没有握手的方法,什么都没有吗?

秘书 你认为这个会是干什么的——麋鹿兄弟会——还是黑手党?

扬克 麋鹿兄弟会,见鬼!黑手党,他们只是一帮没有胆子的意大利人。不,这是一个好汉帮,对吗?

秘书 你说对了!所以我们站得直,走得正。我们不搞秘密活动。

扬克 (吃惊并且钦佩)你是说,你们向来就像这样光明正大地活动吗?

秘书 一点不错。

扬克 那么你们确实是一些有胆子的人!

秘书 (厉声地)你到底为什么要想参加我们?照直说吧。

扬克 你逼我讲吗?好吧,我也有胆子!我愿意帮忙。你们想搞爆破,是不是?哼,我就是干那个的!我行!

秘书 (假装随随便便)你是说用合法的直接行动来改造不平等的社会条件呢,还是用炸药?

扬克 炸药!把它从地球上炸掉——钢铁——所有的笼子——所有的工厂、汽船、房屋、监狱——以及钢铁托拉斯和支持它运转的一切力量。

秘书 原来——你的想法是那样的,呃?在那方面你还有什么特殊工作想给我们提出来的吗?(他朝那些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围在扬克背后。)

扬克 (勇敢地)当然有,我要说出来。我要告诉你,我就是好汉帮里的一条汉子。有一个家伙,百万富翁,叫道格拉斯——

秘书 你是说,钢铁托拉斯的总经理吗?你想暗杀他吗?

扬克 不,那并不解决什么问题。我的意思是炸掉他制造钢铁的制造厂、工厂。我要干的就是那个——把钢铁给炸掉,把世界上的钢铁炸到月球上去。那就解决问题了!(热切地,带点虚张声势的味道)我一个人干!我给你们点本领看!告诉我他的工厂在哪里,怎样走法,有关的一切内情。把使用的东西,炸药交给我——其他的一切,你就看我的吧!等着看黑烟冲天,一切化为灰烬吧。只要完成了任务,哪怕他们抓住我,我也不在乎!我愿意坐一辈子牢,表示对他们的嘲笑!(半自言自语)而且我要写一封信给她,告诉她事情是毛猿干的。那就把仇报了。

秘书 (从扬克身边走开)很有趣。(他发了一个信号。那些人,全都身强力壮,扑到扬克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他们把他的手脚反剪起来。他被搞得惊慌失措,简直无法挣扎,他们从他全身上下搜索武器。)

汉子 没有手枪,没有刀。要我们教训他一顿然后把他弄出去吗?

秘书 不,不值得我们费那些手脚。他太蠢了。(他走近扬克身边,当面嘲笑他)哈——哈!这是他们和我们开的一个最大玩笑。喂,你这个开玩笑的!谁派你来的,是彭斯呢,还是平克顿?不对,上帝,你太笨了,我敢打赌,你一定是特务机关里的人!哼,你这个肮脏的密探,你这个混账的奸细,回去告诉那个花臭钱雇你来出卖兄弟们的混蛋,他是白费钱。你是什么也弄不到手的。告诉他,他打算或者已经栽到我们身上的,只不过是他捏造出来的,想把我们投进监牢的阴谋罢了。我们的行为就跟我们的宣言所说的,完全一致。不论他什么时候来访问我们,我们都会送他一份。——至于你嘛,(他轻蔑地瞪了扬克一眼,扬克则陷于一种昏沉的状态)噢,见鬼.光说又有什么用呢?你是个没有脑子的人猿。

扬克 (这个字眼引起他的猛烈而徒然的挣扎)你说什么,你这个犹太佬,你这个流氓!

秘书 把他丢出去,伙计们。(尽管他挣扎,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摔了出去。被踢了几脚的扬克趴在窄窄的石子街道中间。他咆哮着站起来,要冲打那扇已经关上的门,但是他迷惘地停了下来,他脑子里感到混乱,可悲地虚弱。他坐在那里,沉思着,他的姿势很近似罗丹的《沉思者》。)

扬克 (痛苦地)原来那些家伙也认为我不顶事。噢,见他们的鬼去!他们坐错了座位——还是那老一套的胡说八道——肥皂箱上的演说和救世军——没有胆子!一天减少一点钟工作,让我幸福吧!一天多给一块钱,让我幸福吧!一天三顿好饭,前院里种几棵菜花——平等权利——一个老婆几个孩子——一张倒霉的选票——就一切都准备好可以见上帝啦,不是吗?噢,见鬼!那能解决什么问题?那玩意儿是在你心里,它并不是你的肚子问题。吃饭——吃油炸面圈和喝咖啡——那跟它不相干。它藏得深着呐,在根底上呐。你抓不住它,你也无法叫它停下。它活动着,一切都跟它活动。它一停下,全世界也跟它停下。那就是现在的我——我不声不响,懂吗?——我成了一个垮了的殷格索尔啦,就是那么回事。本来我是钢铁,我管世界。现在我不是钢铁啦,世界管我啦。噢,见鬼!我不明白——一切都糊涂啦,懂我的意思吗?全都颠倒啦!(他仰起一张冷嘲的脸,像一个人猿对着月亮叽叽呱呱)我说,你高高在上的,月亮上的人,你好像挺聪明,回答我,嘿?把内幕消息、秘密情报塞给我——我打哪儿下去,嘿?

一个警察 (他走上街来,刚好听到这最后一句——带着严肃的幽默)你会到警察分局去,你这个笨蛋,要是你不清醒点爬起来,离开这里。

扬克 (抬头望着他——带着刺耳的苦笑)不错!把我关起来!把我锁在笼子里!那就是你知道的惟一答案。来吧,把我关起来吧!

警察 你干什么来着?

扬克 够判终身监禁的了!我出生在世上啦,懂吗?真的,那就是罪名。记在你的临时拘捕证上吧。我出生在世上啦。懂得我的意思吧!

警察 (幽默地)上帝可怜你妈妈吧!(然后实事求是地)我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喝醉了。我本来想把你押送到分局去,不过那要走很长一段路。现在,起来,要不,我就照脸扫你一棍子。滚罢!(他把扬克拖起来。)

扬克 (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的讽嘲口吻)我说,我从这儿到哪里去呀?

警察 (推了他一下——无所谓地笑嘻嘻地)到地狱里去。

    ﹝幕落。





第八场




  第二天傍晚。动物园里的猴房。一道白光照在笼子前方,可以看见内部。其他的笼子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吱吱哇哇的话音。有一个笼子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写“大猩猩”。那个大野物蹲在板凳上,姿势很像罗丹的《沉思者》。扬克从左方上,马上引起一片愤怒的吱吱的尖叫声。大猩猩转动一下他的眼睛,但没做声,也没动。


扬克 (带着一种刺耳的苦笑)欢迎到你们的城市来吗,嘿?好啊,好啊,一整帮都在这里呀!(一听见扬克说话,那种吱吱哇哇的声音便平息下去,转为一种聚精会神的沉默。扬克走到大猩猩笼子跟前,俯身在栅栏上,瞪着猩猩,猩猩也瞪着他,沉默,一动都不动。经过片刻的死气沉沉的静默,扬克开始说话,带着一种友好、亲密的腔调,半嘲笑,但富有深厚的同情)我说,看样子你是个结实的家伙,是不是?我见过许多被人们叫做猩猩的硬汉,但是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真猩猩。你的胸膛、肩膀、手臂和手真够棒的!我敢断定你的两只拳头都有那么一股劲,能把他们全打垮!(他是怀着真正的赞美心情说这番话的。猩猩好像懂得他的意思,直立起来,挺起他的胸膛,用拳头在上面敲打着。扬克同情地嘻嘻一笑)真的,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敢向全世界挑战,是不是?你有我说的那些优点,尽管你说不清楚话。(于是话里夹带着苦恼)你又怎么会不懂得我的意思呢?难道我们不都是同一个俱乐部,毛猿俱乐部的会员吗?(他们互相瞪视——一顿——扬克继续说下去,慢吞吞地,痛苦地)原来,当那个白脸婊子看我的时候,你就是她所看见的。我呢,在她看来,就是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只不过是在笼子外面——冲出笼去的——可以随随便便去杀死她,懂吗?真的!那就是她的想法。她并不知道,我也是在笼子里——比你更糟——真的——一副可怜相——因为你还有机会冲出去——可是我呢——(他糊涂了)噢,见鬼!全都错了,是不是?(一顿)我想,你准想知道我到这儿来干吗,嗨?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在这个巴特里公园的椅子上赖着。真的,我看见了日出。那可美啦——一片红色、粉红色和青色。我还看着摩天楼——钢铁做的——还有所有开进开出的船只,行驶世界各地——它们也是钢铁做的。阳光温暖,没有云彩却吹着微风。不错,那是了不起的。我完全享受到了——正像派迪说的,那才是叫人过瘾的好饮料——只不过我不能到那里面去,懂吗?我不能在那里面起作用。因为它高高在上。我一直在想——后来我就跑到这里看看你的模样儿。我等到他们全都走完了,来跟你单独聊聊。我说,你老是坐在那个围栏里,忍受那些白脸的、瘦骨如柴的臭女人和她们的蠢男人,那些该死的东西,来打趣你,嘲笑你,又被你吓得要死,你有什么感想!(他用拳头敲打栅栏。猩猩摇晃它的笼子上的铁栏并嗥叫。所有其他的猿猴都在暗处发出愤怒的吱吱哇哇声。扬克继续说下去,兴奋地)真的,他们也就是那样打击我的。不过你幸运,懂吗?你跟他们不是一伙,这一点你知道。可是我呢,我跟他们是一伙——但是我不知道,懂吗?他们跟我却不是一伙,就是那么回事,懂得我的意思吗?思考真费劲——(他以一种痛苦的姿势拿一只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猩猩不耐烦地咆哮着。扬克继续说下去,思索地)我想说明的意思,是这样的。你可以坐在那儿,梦想过去,绿树林呀,丛林呀,等等。你是那里的主人。他们不是,你可以嘲笑他们,懂吗?你是世界冠军。可是我呢——我没有过去可想,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而那又不顶事。当然,你比我好多啦。你不会思想,是不是?你也不会说话。可是我能拿说话和思想来吓唬人——差不多还能蒙混过关哩——差不多!笑话也往往就出在那里。(他笑起来)我不在地上,又不在天堂里,懂我的意思吗?我在天地中间,想把它们分开,却从两方面受尽了夹缝罪。也许那就是他们所说的地狱吧?可是你呀,你是在最下层。你顶事!真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惟一顶事的,你这个走运的家伙!(猩猩得意地吼着)所以他们就把你关在笼子里,懂吗?(猩猩怒吼)真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当你设法去想它或说它,它就溜了,它藏在老深——老远——背后的什么地方——你和我,我们能感觉到它。真的!我们俩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嘛!(他笑起来——然后用一种粗野的声调说)去他妈的!见鬼去!要采取一点点行动,那才是我们的拿手!那才顶事!打倒他们,一直打到他们用手枪——用钢铁把你杀死为止!不错!你是个把戏吧?他们跑来看你关在笼子里——是不是?想报仇吗?想落得一条好汉的结局,而不要慢慢憋死在那里吗?(猩猩大吼,表示竭力赞成。扬克继续说下去,带着一种愤怒的喜悦)不错!你是个好样的!你会坚持到底!我和你,嗨?——我们俩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我们打一次最后的漂亮仗,把他们从座位上打下去!等我们打完了,他们会把笼子造得更坚固一些!(猩猩使劲拉扯铁栅,咆哮着,两脚交换着跳跃。扬克从外衣下面掏出一根短撬棍,撬开笼门上的锁,把门拉开)州长赦免了你!出来,握握手吧。我带你到五马路散散步。我们要把他们从地球上打下去,我们要在乐队伴奏中死去。走吧,兄弟。(猩猩小心翼翼地走出笼子,走到扬克跟前,站在那里望着他。扬克保持他的嘲讽腔调——伸出他的手)握手,按照我们团体的秘密方式。(也许那种嘲讽的腔调突然激怒了那个畜生,它纵身一跳。用两只大手臂抱着扬克,拼命一搂。一阵叽里喀嚓肋骨折断的声音,扬克发出一声痉挛的叫喊,仍然带着嘲讽腔调)嗨,我并没有说吻我呀!(猩猩让那掰折了的身体滑到地板上;它犹疑地俯视他,思考着;随后把他抓起来,投进笼子,关上门,拖着脚步狠狠地走进左面的暗处。从其他的笼子传来一片吃惊的吱哇乱叫声。随后扬克动弹一下,呻吟着,睁开眼睛,片时沉默。他痛苦地喃喃说)我说——他们应叫它跟祖拍斯科比一比。它算是彻底打垮了我,我完了。就连它都认为我不顶事。(随后突然动了感情,感到绝望)上帝,我该从哪里开始哟?又到哪里才合适哟?(突然克制自己)噢,见鬼!不能抱怨,懂吧!不能退却,明白我的意思吧!死也要在战斗中死去!(他抓住笼子上的铁栅,痛苦地拖起身来——迷惘地四顾——勉强发出冷笑)在笼子里,嗨?(带着马戏班招揽观众的刺耳的叫喝声)太太们,先生们,向前走一步,瞧瞧这个独一无二的——(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一个惟一地道的——野毛猿——(他像一堆肉,瘫在地板上,死去。猴子们发出一片吱吱哇哇的哀鸣。也许,最顶事的,毕竟还是毛猿吧。)

    ﹝幕落。




     ——剧终






[①] 德文:祝你健康。

法国佬。

晚上八点到夜里十二点的一班。

法文:猪猡。

意大利的著名歌唱家。

罗丹(1840一1917),法国著名雕塑家。《沉思者》是他的总称为《地狱之门》群像中的一座塑像。

公元前六十三年,喀提林组织阴谋政变,以推翻西塞罗为目标,后被镇压。

伽图是公元一世纪罗马爱国志士,以品德崇高、有辩才著称。在内战中他支持庞培,反对凯撒,后来兵败自杀。

不可知论者。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美国有名的摔跤家。




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A卷)》,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