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站在经济转型最前线的人不防备时会承认,达成他们的目标有赖大规模镇压。博雅公关公司(Burson-Marsteller)公关主管伊曼纽尔(Victor Emmanuel),负责把对企业友好的阿根廷军政府促销给世界,他告诉一名研究人员,为了打开阿根廷“受保护的国家主义”经济,动用暴力有其必要。他说:“但没有人会投资一个卷入内战的国家。”然而他承认,死的人不只是游击队。“许多无辜者可能也被杀害,”他告诉作家费特罗维兹(Marguerite Feitlowitz)说,“但在那种情况下,需要用到极强大的武力。”
皮诺切特的芝加哥男孩经济部长卡斯特罗负责执行休克治疗,他说,如果没有皮诺切特的铁腕支持,他不可能办到。“舆论强烈反对(我们),所以我们需要强人来维系政策。我们很幸运皮诺切特总统了解而且拥有能抵挡批评的个性。”他也认为,“独裁政府”最适合保卫经济自由,因为可以“不掺杂个人情感”地使用权力。
和大多数国家恐怖一样,设定目标的杀戮有双重目的。第一,杀戮去除了计划的实质障碍——那些最可能反击的人。第二,让所有人目睹“麻烦制造者”失踪,发出不容误解的警告给可能想抗拒的人,因而去除了未来的障碍。
而这些手段确实有效。“我们既困惑又苦恼,乖乖等着接受命令……许多人开始退化;他们变得更依赖和害怕。”智利精神医生帕拉(Marco Antonio de la Parra)说。换句话说,他们处在休克之中。因此当经济休克造成物价飙涨和工资下跌时,智利、阿根廷和乌拉圭的街上依旧干净和平静。没有抢粮暴动,没有大罢工。家庭借着默默节衣缩食度日,喂他们的婴儿喝可以抑制饥饿感的传统饮料马黛茶(mate),在日出前起床以便走路几个小时上班,省下公交车费;因为营养不良或伤寒死亡的人则被悄悄埋葬。
十年前,南锥国家的工业还突飞猛进,中产阶级迅速崛起,医疗与教育体系十分健全,俨然成为发展中国家的希望。现在,富人与穷人被抛进截然不同的经济世界,富人可以在佛罗里达取得荣誉市民身份,其他人则被推回落后国家的火坑,而且两者的鸿沟将随着后独裁时代的新自由主义“再造”不断加深。这些国家不再是激励人心的楷模,而是对梦想从第三世界升起的贫穷国家的恐怖警告。这种转变可以与经历军政府酷刑营的囚犯相提并论:光是说还不够——他们被迫放弃最珍视的信念,背叛他们的爱人和孩子。那些屈服的人被称作“破碎者”。南锥也一样:这个区域不只被打败,它被打成碎片。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比喻,莫过于阿根廷军政府如何对待酷刑营里的小孩。联合国有反集体屠杀的公约规范,明确的集体大屠杀行为包括“采取意图阻止群体人口出生的措施”,以及“强迫转移一个群体的儿童到另一个群体”。
据估计,有500名婴儿在阿根廷的酷刑营诞生,这些婴儿被立即纳入一个再造社会和创造新品种模范市民的计划。经过短暂的哺乳期后,数百名婴儿被卖给或送给大多与独裁政权有直接关系的领养夫妻。据辛苦找到数十名这些小孩的人权团体5月广场的祖母(Abuelas de Plaza de Mayo),领养的夫妻以军政府认定为“正常”和健康的资本主义与基督教价值教养这些小孩,而且从未告知他们的出身。婴儿的父母被视为病势太重而不值得拯救,几乎都在酷刑营里遭杀害。盗窃婴儿并非出于个人罪行,而是有组织的国家行动。在一桩法庭诉讼中,1977年内政部的官方文件被提出当作证据,文件的标题是“对遭羁押或失踪之政治与工会领袖,处理其未及龄子女的程序指示”。
阿根廷历史的这一章,与美国、加拿大和澳洲原住民儿童遭大规模盗窃极为相似,这些原住民儿童都被送进小区学校,禁止他们说母语,并被责打成“白人”。在70年代的阿根廷,类似的族群至上思维显然也在运作,其根据并非人种,而是政治信仰、文化和阶级。
政治杀戮与自由市场革命最明确的关联,要到阿根廷独裁统治结束四年后才被发现。在1987年,一队摄影人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区最豪华的太平洋购物商场(Galerias Pacifico)地下室,惊骇地误闯一座废弃的酷刑中心。调查发现,在独裁统治期间,第一陆军兵团把部分失踪者藏匿在商场地下室;地牢墙壁上仍看得到那些早已死去的囚犯的字迹:姓名、日期,以及哀求解救。
今日的太平洋商场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购物区皇冠上的珠宝,是专为吸引国际消费而开设的明证。拱形的屋顶和精致的壁画,装饰了各式各样的品牌商店,从克丽丝汀迪奥(Christian Dior)、劳夫罗伦(Ralph Lauren)到耐吉(Nike),价格贵到绝大多数本地人买不起,但拣便宜的外国人却蜂拥而至,享受阿根廷币贬值的好处。
对了解本身历史的阿根廷人来说,这座商场代表的是可怕的记忆。就像更早的老式资本主义征服建立在该国原住民的大坟场上,拉丁美洲的芝加哥计划则建立在曾关过成千上万不同信仰者的酷刑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