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意﹞翁贝托·梅洛蒂《马克思与第三世界》(1977年)

第十八章 殖民主义的历史作用



  因此,马克思不得不得出结论说,在以亚细亚生产方式为基础的社会内部,没有自立发展的可能性。就像古典社会缺乏“创造能力”而不得不等待外部“野蛮活力”的推动一样,因此亚细亚社会也需要接受欧洲殖民主义的刺激。

  马克思对此说得十分明白。只有英国殖民主义设法结束亚细亚社会这一长期停滞的状态。亚细亚社会有两大突出特征,一是该社会基础接近完全的稳定,在那里,各种村社好像是通过自然法则以不断变化的形式自行再生产;一是在它的政治领域的最上层定期地爆发出更新,这也最终有助于该制度长久存在:

  而英国则破坏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印度社会的意思。印度失掉了他的旧世界……并且使不列颠统治下的印度斯坦同自己的全部古代传统,同自己的全部历史,断绝了联系。[1]

  英国在这方面获得成功,因为它有“伟大的文明”,或者用不那么种族优越感的措辞来说,因为它具有不同的、更为发达的生产方式,而以前对印度的所有征服者都失败了。英国激烈的破坏性使命是“全部现存的生产制度所产生的有机的结果。这个生产是建立在资本的万能统治上面的”,[2]这一使命并不仅仅只有消极作用,它也正“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具有独一无二抵抗能力的亚细亚制度,[3]本来大概还可以生存下去:

  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性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细亚式的社会;另一个是建设性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相继征服过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人,不久就被当地居民同化了。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不列颠人是第一批发展程度高于印度的征服者,因此印度的文明就影响不了他们。他们破坏了本地的公社,摧毁了本地的工业,夷平了本地社会中伟大和突出的一切,从而消灭了印度的文明。英国人在印度进行统治的历史,除破坏以外恐怕就没有别的什么内容了。他们的建设性的工作在这大堆大堆的废墟里使人很难看得出来。不过,这种建设性的工作总算已经开始做了。使印度达到比从前在大莫卧儿统治下更加牢固和占地更广的政治统一,是使印度复兴的首要前提。英国人用宝剑实现的这种统一,现在将被电报巩固起来,永远地存在下去。不列颠的教练班长组织训练出来的印度人军队,使印度自己解放自己和不再一遇到侵略者就被征服的sine qua non(必需条件)。在亚洲社会里第一次出现而且主要由印度人和欧洲人的共同子孙所领导的自由报刊,是改建这个社会的新的和强有力的因素。柴明达尔制度和莱特瓦尔制度虽然十分可恶,但却是亚洲社会迫切需要的那种土地占有制即私人土地占有制的两种不同形式。在那些在英国人监督下在加尔各答勉强受到一些很不充分的教育的土著居民中间,正在成长起一个具有管理国家的必要知识并且解除了欧洲科学的新的阶层。蒸汽使印度能够同欧洲经常地、迅速地来往,把印度的主要海港同东南海洋上的港口联系起来,使印度摆脱了孤立状态,而孤立状态是它过去处于停滞状态的主要原因。[4]

  马克思在预测这些事态发展时,被过分的乐观主义情绪弄糊涂了,他不是没有种族优越感的。马克思本人在其晚年遇到了资本主义在殖民地所显示出来的巨大破坏力造成的大灾难,在殖民地“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很有体面的样子,而一到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5]为此,马克思被迫对他地判断作了一个程度的修改。比如说,在1881年,马克思一反他先前在这个问题上所阐明的态度,毫不犹豫地把消灭印度的土地公共所有制叫做“英国的野蛮行为”,“这种行为不是使当地人民前进,而是使他们后退”。[6]

  马克思毕竟从来不同意“那些相信印度斯坦有过黄金时代的人的意见”[7],同样地,他也从未对殖民主义的影响加以理想化。诚然,他曾断言,“不列颠人和印度斯坦带来的灾难,与印度斯坦过去的一切灾难比较起来,毫无疑问在本质上属于另一种,在程度上不知要深重多少倍”[8],他指出,“像东印度居民的所有的贫苦阶级所受的那种苦难,恐怕在全部贸易史上都很难找到第二个例子。”[9]他列举,由于英国人“完全忽略了公共工程部门。因此,不能按照不列颠的自由竞争原则——Laissez faire,Laissez aller(听之任之)原则——来发展的农业便衰落下来了”。[10]英国人的残酷剥削造成并扩大了匮乏,权利的被剥夺,饥饿和疾病。[11]

  但是,尽管马克思觉察出这一切,由于英国破坏了亚细亚制度的基础,结果,就在亚洲造成一场最大的,老实说也是“亚洲历来仅有的一次社会革命[12]。“不列颠人已经把农村公社的这种自给自足的惰性打破”,必然也会瓦解“印度种姓制度所凭借的传统的分工方式,而种姓制度则是印度进步和强盛道路上的基本障碍”,[13]也打开未来进步的道路,“在大不列颠本国现在的统治阶级还没有被工业无产阶级推翻以前”,或者在印度人是不会收到这一进步的果实。[14]这一点对马克思来说毕竟是十分清楚的,即人们对英国或任何其他国家的资产阶级的期望不应比实际发展的物质前提条件更多:

  英国资产阶级看来将被迫在印度实行的一切,既不会给人民群众带来自由,也不会根本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因为这两者都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但是,为这两个人物创造物质前提则是英国资产阶级一定要做的事情。难道资产阶级做过更多的事情吗?难道它不使个人和整个民族遭受留学与污秽、穷困与屈辱就达到过什么进步吗?[15]

  正如马克思所十分清楚阐述过的,实际情况仍然是,印度在英国殖民主义的影响下,正打破东方停滞的千年循环,而且身不由己地被迫进入西方历史发展的两重进程:

  只有在外来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像那样,只有用人头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16]

  中国的情况也大体相似。马克思谴责鸦片战争背后的贪婪无厌地强调资本主义渗透打开中国大门的“进步”性:

  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在英国的努力之下被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17]

  鸦片打开了向资本主义通商的大门,而资本主义商业就像通常发生的那样造成了其他种种结果:

  这种外国工业品的输入,对中国工业也发生了过去对小亚细亚、波斯和印度的工业所发生的那种影响。中国的纺织业在外国的这种竞争之下受到很大的痛苦,结果就使社会生活受到了相当的破坏。[18]

  因此,鸦片就自相矛盾地逐步把中国从它的亚细亚长眠中唤醒:

  中国的连绵不断的起义已延续了十年之久,现在已经汇合成一个强大的革命,不管引起这些起义的社会原因是什么,也不管这些原因是通过宗教的、王朝的还是民族的形式表现出来,推动了这次大爆炸的毫无疑问是英国的大炮,英国用大炮强迫中国输入名叫鸦片的麻醉剂。[19]

  同样,恩格斯也毫不犹豫地将法国征服阿尔及利亚,美国牺牲墨西哥而扩展版图,[20]以及俄国征服中亚,[21]都欢呼为“文明进步的一项重要和幸运的事件”。[22]

  这种态度经常为人们所误解。有人甚至指责马克思和恩格斯抱有隐蔽的种族优越感,指责他们对欧洲殖民扩张持有一种不加批判的赞赏的观点。另外一些人,甚至在马克思主义营垒内部,认为(至少最初是这样)他们未能认识到民族解放运动的进步性。[23]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述中,无疑是有些文化上的种族优越感的色彩,比如他们强调人和自然之间的“普罗米修斯似的”关系,而且经常强调个人的观念,但是事实上他们是特意从全球性的战略看问题,因此肯定不能说什么狭窄的种族优越感。因此,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些误解,还需要对他们思维的逻辑性加以澄清。

  马克思由于借用了黑格尔的概念结构,才有可能区分历史事件的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尤其是,适当“树立”“理性的狡诈”的概念,使他能够从遭受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苦难的人们的观点去谴责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同时又从客观的历史运动这一观点出发,认为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是重要的进步力量。这种善于同时抓住一个历史事件中两个并存而又矛盾的因素,正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本质。不管人们是否同意,它绝不会停留在单单一味谴责“资产阶级文明的极大野蛮性”上,这一点它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相反,它超越了整个“人类史前历史”所充满的“可怕的兴衰变迁”、资产阶级社会以及所有的其他阶级社会,而是抓住了历史本身所产生、培育和发展到巨大规模的那些力量,即“历史的不自觉作用”。这样,马克思就赋予了黑格尔的另一个概念“历史的嘲弄”以新的生命。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实际上是建立在全盘接受矛盾这个基础上的,至少在人类史前历史(所谓Entstchungsgeschichte)这一基础内。在人类史前历史中,向成熟方向的发展同时就是阶级划分的现实。只有那一进程结束,阶级的消灭标志人类真正“历史”开始时,矛盾才不再存在。

  马克思从写《贫困的哲学》一文起,就曾抨击任何非辩证的思想和试图绕开矛盾而不是解决矛盾的乌托邦式的思想。他喜爱的“萨利婶”是蒲鲁东。蒲鲁东对辩证法的看法具有道义上的讽刺性:

  蒲鲁东先生认为,任何经济范畴都有好坏两个方面。他看范畴就像小资产者看历史伟人一样:拿破仑是一个大人物;他行了许多善,但是也作了许多恶。蒲鲁东先生认为,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益处和害处加在一起就构成每个经济范畴所固有的矛盾。应当做的是: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坏的方面。奴隶制是同其他任何经济范畴一样的一个经济范畴。因此,它也有两个方面。我们抛开奴隶制的坏的方面不谈,且来看看它的好的方面。

  自然,这里谈的只是直接奴隶制,即苏里南、巴西和北美南部各州的黑人奴隶制。同机器、信用等等一样,直接奴隶制是资产阶级工业的基础。没有奴隶制就没有棉花;没有棉花现代工业就不可设想。奴隶制使殖民地具有价值,殖民地产生了世界贸易,世界贸易是大工业的必备条件。可见,奴隶制是一个极重要的经济范畴。没有奴隶制,北美这个进步最快的国家就会变成宗法式的国家。如果从世界地图上把北美划掉,结果看到的是一片无政府状态,现代贸易和现代文明十分衰落的情景。消灭奴隶制就等于从世界地图上抹掉美洲。因为奴隶制是一个经济范畴,所以它总是列入各民族的社会制度中。现代各民族的社会制度中。现代各民族只是在本国内把奴隶制掩饰一下,而在新大陆却赤裸裸地公开推行奴隶制。

  蒲鲁东先生将用什么办法挽救奴隶制呢?他提出的任务是:保存这个经济范畴的好的方面,消除其坏的方面。黑格尔没有需要提出任务。他只有辩证法。蒲鲁东先生从黑格尔的辩证法那里只学得了术语。而蒲鲁东先生自己的辨证运动只不过是机械地划分出好、坏两面而已。我们暂且把蒲鲁东先生当作一个范畴看待,看一看他的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他的长处和短处。如果说,与黑格尔比较,他的长处是提出任务并且保留为人类最大幸福而解决这些任务的权利,那么,他也有一个短处:当他想用辩证法引出一个新范畴时,却毫无所获。两个矛盾方面的并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辨证运动的实质。谁要给自己提出消除坏的方面的任务,就是立即使辨证运动终极。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由于矛盾本性而自我安置和自相对置的范畴,而是在范畴的两个方面中间激动、挣扎和冲撞的蒲鲁东先生。[24]

  根据上述理论方面的考虑,人们可以更好地了解,马克思如何一方面对促使英国征服印度并用大炮迫使中国接受鸦片的“最卑鄙的利益”,给以丑恶的名称,指出它强制推行这些利益的“愚蠢方法”以及在殖民地赤裸裸表现出来的“资产阶级文明固有的野蛮性”,同时,还把对印度的政府和迫使中国开放,视为对世界历史产生必要的、进步的和有效的最重大的革命影响。

  同时,马克思总是强调资本主义的伟大历史作用,“毫无顾忌地,强迫人类去为生产而进行生产”,这一社会-经济形态构成“暂时的(历史的)必然性”,由于生产力取得喧嚣一时的胜利和建立了真正的世界市场,才能够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个人的“全面而有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模式,创造现实基础”。[25]

  从那个意义上、以及从那个含义上说,甚至马克思主义也可以对资产阶级“最终的革命作用”唱一首真正的赞歌: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使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冷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它创造了完全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罗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的奇迹;它完成了完全不同于民族大迁徙和十字军东征的远征。资产阶级除非使生产工具,从而使生产关系,从而使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革命化,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趋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创业,到处建立关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称为世界性的了。不管反动派怎么惋惜,资产阶级还是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替代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一种世界的文学。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6]

  但是即使如此,一首赞歌的结尾也不能没有颤音,表明资产阶级通过这些行动如何为它本身的灭亡创造了条件:

  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但是,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27]

  他在评论殖民主义的影响时,也使用同样的讽刺性语言:

  但是,有一点仍然是令人欣慰的,即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八年来在英国资产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之下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28]

  特别是,他中肯地指出资本主义的影响正在中国孕育一场革命:

  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代工业体系的即将爆炸的地雷上,使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爆发,这个普遍危机一旦扩展到国外,并非随之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29]

  并非如有些人仍然难以理解地指责的那样,马克思远远不是在思想上僵化成狭隘的民族优越感,[30]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新时代的主要问题,将是在资本主义宗主国内工业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斗争同非欧洲民族分散的、但历史上已有先兆的反殖民主义斗争之间建立联系。正如恩格斯在谈到中国的抗英斗争时所说,那是真正的人民战争:

  最好承认这是por aris et focis(为了保卫社稷和家园)的战争,这是为了保存中华民族的人民战争,虽然你可以说,这个战争带有这个民族的一切傲慢的偏见、蠢笨的行动、饱学的愚昧和迂腐的蛮气,可是它终究是人民战争。[31]

  同样,恩格斯富有同情心地强调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大胆无畏和阿尔及利亚民族情感的产生,谴责法国殖民军队的残暴[32],同样对1879祖鲁人反抗英国和1881-1884年马赫迪领导的苏丹人民反英解放战争表示同情。[33]很清楚,他们承认现代生产方式扩展所产生的历史作用,他们对于那些浪漫主义反应所吹捧的民粹主义价值观表示了应有的不信任,但这些并无碍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了解运动的重要意义。这些运动除了具有仍然不符合时代要求的目标意外,标志了过去属于历史对象的各民族新觉醒的开端。马克思甚至指出,在“野蛮人”同“所谓的文明”即资本主义的斗争中,正义经常是在“野蛮人”一边:

  第一次鸦片战争还刺激了鸦片贸易的增长而使合法贸易受到损失……这第二次鸦片战争将会产生同样的后果。我们不想详细讲述这种贸易的道德方面,关于这一点,连英国人蒙哥马利·马丁都这样写道:“可不是吗?同鸦片贸易比较起来,奴隶贸易是仁慈的;我们没有摧毁非洲人的肉体,因为我们的直接利益要求保持他们的生命;我们没有败坏他们的品格,没有腐蚀他们的思想;没有扼杀他们的灵魂,可是鸦片贩子在腐蚀、败坏和毁灭了不幸的罪人的精神世界以后,还折磨他们的肉体;贪得无厌的摩洛赫时时刻刻都要求给自己贡献更多的牺牲品,而充当凶手的英国人和吸毒自杀的中国人彼此竞争者向摩洛赫的祭台上贡献牺牲品。”……如果在十八世纪时期,东印度公司与天朝之间的斗争,同外国商人与中国海关之间的一般争执具有相同的性质,那么从十九世纪初叶起,这个斗争就具有了完全不同的特征。中国皇帝为了制止自己臣民的自杀行为,既禁止外国人输入这种毒品,又禁止中国人吸食这种毒品,而东印度公司却寻思地把在印度种植鸦片以及向中国私卖鸦片变成自己财政系统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半野蛮人维护道德原则,而文明人却以发财的原则来对抗。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终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死去,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基于道义原则,而最现代的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的确是一种悲剧,甚至诗人的幻想也永远不敢创造出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34]

  爱尔兰问题给了马克思一个机会来更加明确地触及先进工业国家的工人阶级和殖民统治的领地居民之间的关系:

  英国工人阶级的直接的绝对的利益,是要它断绝现在同爱尔兰的关系,完全不顾所谓替爱尔兰主持公道的各种“国际主义的”和“人道主义的”词句,因为替爱尔兰主持公道这一点在国际委员会里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我的极深刻的信念……只要英国工人阶级没有摆脱爱尔兰,那就毫无办法……因此,爱尔兰问题才对整个社会运动有这样重大的意义。[35]

  上述看法是合乎逻辑的,是和马克思主义的国际主义精神相一致的,这一看法同1848年在欧洲的激昂经历,即“压迫其他民族的民族是不能自由的”[36]所产生的结论,是直接相关的。这一结论后来在极其不同的情况下——从意大利社会党反对对利比亚的征服战到捷克斯洛伐克抵抗苏联占领军——成为一百年来马克思主义反对殖民主义的一个口号。




[1]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45页。

[2]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252页。
  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不是先有贸易后有现代化,而是贸易必须以“较高0的生产方式为基础,比如以中国为例,他强调英国贸易对生产方式的革命影响,而俄国贸易不同于英国贸易,并未触动亚细亚生产的经济基础(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

[3] 马克思在这一点上采纳了英国占领期间(1811-1816年)爪哇总督斯坦弗德·莱佛尔斯爵士的调查,“从远古以来国内居民就在这种简单形式下……生活。各个村庄的边界很少变动;虽然村庄有时由于战争、饥荒和瘟疫而受到侵害,甚至被弄得荒无人烟,但是同一名称,同一边界,同一利益,甚至同一家族,会维持几百年之久。居民对于王国的崩溃或分裂毫不在意;只要村庄保持完整,他们就不问村庄隶属于什么权力,或受哪一个君主统治。村庄内部经济保持不变。”(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2章,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397页)。而且马克思还援引莱佛尔斯的话在其他著述中指出,欧洲殖民主义可以强加于亚细亚制度而又不破坏这一制度,而且利用它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比如说,依照总督莱佛尔斯的意见,荷属东印度公司“运用全部现有的专职机构压榨居民,使他们把最后一点东西都交纳出来,把最后一点劳力都贡献出来。这样,它就加重了任意妄为的半野蛮政府所造成的祸害,因为它是把政客的全部实际技巧同商人的全部垄断利己心肠结合在一起进行统治的”,而马克思则认为,为了说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活动,只要把莱佛尔斯说过的一段话一字不改地引用过来就够了。对马克思来说,“这里所指的还不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式的专制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欧洲式的专制,这两种专制结合起来要比萨尔赛达庙里的狰狞的神像更为可怕”(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的统治》,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44-145页)。(莱佛尔斯的一段话引自《爪哇史》)。关于“亚细亚”意义上的殖民剥削体制,参见恩里卡·科洛蒂·皮斯凯尔:《在人口密度高的国家殖民与新殖民剥削的性质和特点》,载《第三世界》。
  在马克思用“亚细亚”这个词提到的对美洲印第安人地区进行的最近调查研究中,类似的殖民剥削方法也揭露出来了。在那里也有一种“以集约农业和庞大的农业劳动者阶级进行剥削为基础的”社会和经济结构。西班牙人“通过下层官僚统治机构中的土著分子,使自己居于统治阶层的顶峰,统治着人民群众。”(R. 厄曼·塞维斯:《殖民地时期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和欧洲人的关系》,载《美洲人类学家》)。结果是,殖民者仅仅压榨贡赋,而没有带来平原和沿海地区普遍实行的深刻改革。因此,在那些地区至今还保存着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前的社会组织形式(参看罗多尔福·斯塔文哈根:《农业社会的各社会阶级》)。但是,这些社会组织形式深受殖民统治的影响。
  援引纪廉的一段话:“在拉丁美洲,解放了的(西班牙人)农奴竟形成一个庞大的新官僚和行政官阶级。他们贪婪无度地像一大片蝗虫吃光了土地,使它在他们所夸耀的秘密陷阱下发抖。他们不是控制土地并享有公众权威的贵族,因为并没有这样一个阶级,它是一个新的自觉的官僚集团,他们完全是平民出身,拥有各种各样的头衔,这种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不负责任的、使人窒息的专制制度正在美洲形成。这一制度使社会团结变成无政府状态,破坏了一切经济效能。”(费尔南多·纪廉·马丁内斯:《革命的根源与前途》)。
  德桑蒂斯采用同样的路线:“征服者(总督、朝臣、士兵、神甫、冒险家和有产者)从未认真打算把封建生产制度引到拉丁美洲。他们想的是淘金热,因此几乎在整个殖民地时期,拉丁美洲经济完全建立在被掠夺和采掘贵金属的基础之上,这不是偶然的。正如卡洛斯·傅什(《对美洲史的回顾》,载《美洲史研究》)所说的,‘印加人种田只是为他们的日常需要而生产,他们饲养牲畜只是作为同一目的的一种副业。’由于这一制度具有这些特点,西班牙王室并未完全破坏旧的公社专制制度而以‘古典的’所有制形式来替代它,企图取代以前的‘亚细亚’权力。当时在西班牙,由一派最渊博的法学理论家(贝留戈、坎塞尔、洛佩斯、塞普尔维达、埃雷拉、塞瓦略斯)组成的学派日益占上风,这一学派对该制度尽了一臂之力。他们主张以‘至高无上的权力’来确立西班牙王室对其附属领地的权力,这相当于一种普遍化的统治,它可以轻易地取代印加人或阿兹特克人的统治。仅举智利为例,当它受到入侵的时候,阿劳卡诺(马普丘)族的社会-经济结构仍然完全建立在村社的基础上,西班牙征服者拿不出什么比他们字面上发明一种可以宣布自己为其继任者的贵族政府更好的东西。最典型的替代例证是秘鲁,西班牙王室在那里占用印加人的土地,而将太阳神的土地分配给教会……古老的村社没有被破坏,而是继续用传统方式集体占有并耕种土地……保持旧的公社专制结构的重要好处,是使村落居民处于他们过去的普遍奴隶制状态。”(塞尔吉奥·德桑蒂斯:《印加族、阿兹特克族和玛雅族人的村社:对亚细亚生产方式研究的贡献》,载《思想》)。

[4]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247-248页。

[5] 同上,第251页。

[6] 前引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三稿》,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48页。

[7]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44页。

[8] 同上,第144页。

[9] 马克思:《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454页。援引自1835年包林博士在英国众议院的演讲。

[10]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46页。

[11] 马克思写道:“在印度,供水的管理是国家权力对互不联系的小生产组织进行统治的物质基础之一。印度的伊斯兰教统治者比他们的后继者英国人更懂得这一点。我们只要回忆一下1866年的那次饥荒在孟加拉省奥里萨地区饿死了一百多万印度人就够了。”(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562页)。
  恩格斯也同样认为,“不管在波斯和印度兴起或衰落的专制政府有多少,它们中间每一个都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首先是河谷灌溉的总的经营者,在那里,如果没有灌溉,农业是不可能进行的。只有文明的英国人才在印度忽视了这一点:他们听任灌溉渠道和水闸毁坏,现在,由于经常发生饥荒,他们最后才发现,他们忽视了唯一能使他们在印度的统治至少同他们前人的统治具有同等法律效力的那种行动。”(恩格斯:《反杜林论》,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219页)。而且再次援引包林博士下面一段话:“印度织工的苦难情景给我们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但是这些苦难的原因何在呢?在于英国产品在市场上的出现……大量的织工死于饥饿……不能改行的人则活该饿死。”(马克思:《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454页)。另一方面,英国的棉业机器,在东印度,却发生了急性病一样的作用。1834-1835年印度总督报告说:“这种灾难在商业史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织布工人的尸骨把印度的平原漂白了。”(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472页。)
  “1861年以来,由于棉花需要量大增,东印度某些人口稠密的地区,靠缩小稻米的生产来扩大棉花的生产。结果部分地区发生了饥荒,因为缺乏交通工具以及由此产生的缺乏物资交流,使一个地区稻米的不足不能由另一个地区的供应来弥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391页)。“柴明达尔制度和莱特瓦尔制度,再加上盐税,同印度的气候结合到一起,就为霍乱这种毁灭性的灾难的流行造成了适宜的环境,这种灾难正在由印度向西方世界猛扑。这真是人类的灾难和罪恶互相影响的惊人的可怕的事例!”(马克思:《战争问题。——议会动态。——印度》,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245页)。

[12]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48页。

[13]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249、250页。

[14] 同上,第250-251页。

[15] 同上,第250页。

[16] 同上,第252页。

[17] 马克思:《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11-112页。

[18] 同上,第111页。

[19] 同上,第109-110页。

[20] “在美洲我们看到墨西哥已被征服,这使我们十分高兴。这个国家一向都仅仅埋头于处理内部事务,在长期的内战中弄得四分五裂,因而丧失了一切发展的可能性……可是现在它被迫卷入了历史运动,这也是一个进步。墨西哥将来受合众国的监护是符合其自身发展利益的。”(恩格斯:《1847年的运动》,载于1848年1月23日《德意志-布鲁塞尔报》第7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513页)。

[21] “俄国的统治,不管怎样卑鄙无耻,怎样带有种种斯拉夫的肮脏东西,但对于黑海、里海和中亚细亚,对于巴什基里亚人和鞑靼人,都是有文明作用的。”(恩格斯致马克思,1851年5月23日,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第285页)。

[22] 恩格斯的话,刊载于1848年1月22日《北极星报》。

[23] 这是《每月评论》杂志最近一篇文章中所采取的态度,文章认为,他们以前的态度——据说是对反欧洲殖民抵抗运动有明显的偏见——只是在十六世纪六十年代末才有了修改,而且大概是在美国左翼的影响下修改的(见霍勒斯·B·戴维斯:《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

[24] 马克思:《哲学的贫困》,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145-146页。

[25]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649页。

[26] 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53-255页。

[27] 同上,第30页。

[28] 马克思:《国际述评》,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14页。

[29] 马克思:《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114页。

[30] 许多学者,其中包括一些通常十分谨慎和十分正确的学者,对这一问题采取的立场是站不住脚的。举卡尔为例反映这些学者的立场,他说,“马克思很少考虑到殖民地问题,因为他并没有想到世界上殖民地和落后地区会被要求在推翻资本主义的斗争中起任何作用。”(爱德华·H·卡尔:《苏俄历史:布尔什维克革命》)。

[31] 恩格斯:《波斯和中国》,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232页。

[32] 恩格斯:《阿尔及利亚》,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4卷第99-110页。

[33]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93页及532-533页注82。

[34] 马克思:《鸦片贸易史》,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584-587页。

[35] 《马克思致恩格斯》,1869年12月10日,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398页。

[36] 马克思在1870年明确提到殖民地形势(又一次指爱尔兰):“奴役其他民族的民族是在为自身锻造镣铐。”(马克思:《机密通知》,1870年3月28日,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474页);参看列宁:《关于自决问题的争论总结》,载《列宁全集》第22卷第3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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