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圆椅
人物叚纪勋 参谋长兼代理省长,五十岁上下。王澄江 叚之书僮,二十岁。 王澄霄 澄江之妹,十八岁,纱厂女工。 沈清松 澄江之友,现为工友会干事,二十岁。 张干臣 叚之副官,四十岁上下。 |
澄江
好一张圆椅!这些钢丝,细得和绵纱一样,坐在上面,又清凉,又柔软;有些人若是能壳在这椅上坐半刻钟,我想就是叫他死他都会愿意。(对圆椅出神一会,转身躺在椅上,闭目凝思,有顷张目)啊,多么适意呀!可惜我没有恋爱过,我想就坐在爱人怀里,也不过这样罢!(上身坐起,两手合着)若是我长有这样一张椅子坐,恐怕会将我母亲被他逼死了的仇恨,(屈指数着)……我父亲因为这事而气愤死了的仇恨,……我们兄妹,成了孤儿,半途废了学的仇恨,……许多朋友,无辜被杀了的仇恨,……还有许多的牢骚,不平,也许要忘了一半。但是他,他就有这样不同,坐在这样温柔的椅上,还只是满怀杀机,那些制造这椅子的朋友呦!你们可梦想得到吗?你们是不会知道的,他正在这儿盘算着怎样刻毒你们屠杀你们呢!(定睛思索一会,毅然起立)但是,现在是时候了!珍贵的时期到了!(低身抚椅)这一根一根的钢丝,都是朋友们血汗的结晶,钢丝!我就叫你“朋友”罢!朋友!你今晚得努力!努力争到胜利,免得地上再有更大的流血。(在椅边依慰不舍,良久始离开,徘徊室中)纪勋
哈!弄到这样迟了,客人太多,左一杯,右一杯,闹了大半天。(坐圆椅上)前面那样热闹,你不去瞧瞧,老老实实地替我守着书房,真是好孩子!(眼睛歪斜)好孩子!来,到我这里来,(澄江走近,纪勋一把抱住他,在他脸上亲吻,澄江回避不及,用力挣扎)澄江
老爷喝醉了罢?纪勋
(大张笑眼)我没有醉。澄江
那么老爷是弄错了人。纪勋
(大张笑嘴)哈哈!那会弄错呢?……你叫做王澄江,是我最得意的忠仆,二十岁,工业学校念过两年书的学生,(拍拍澄江的肩)这不算弄错了罢?澄江
那么请老爷放了我!不然,于老爷的名声,很不好听。纪勋
(带怒推开澄江)在这间屋子里这么干干,于老爷的名声,有甚么关系?澄江
(双手垂立于远方)这里佣人们当中,时常有许多许多不好听的话,他们看见我,都一齐取笑,我逼得没法,几次向他们发誓。现在老爷真真向我动手,那我下回不能再强嘴,这就成了定案了;风声传出去,岂不是伤了老爷的威风?纪勋
狗东西!老爷下回给他个个杀了干净!(愤愤地在椅上摇摆几下)澄江
(和声地安慰)老爷用不着生气,只要以后不这样,以前的事,当然可以遮盖得过。纪勋
那当然!若是我一件事做坏之后,永远遮盖不来,还有今日?……(向台上一望)你看!这些送礼的人,难道我对他们次次都有好处?无非有了一两件敷衍得当,就处处便利了。澄江
正是!啊!我还忘记给老爷说,本城的董事会,从前据说有点不满意于老爷,今天却送了一个很考究的幛子来。(于书架取下长盒)老爷!就是这个,因为来得太迟,没有挂到厅上去。纪勋
这东西值得留起,将来挂到客厅里;可见我从做代理省长以来,不算不得民意。澄江
(将幛子卷好,放入盒中,郑重地平置台上)老爷!这种东西,真是有钱都买不到。纪勋
但是老爷却一个钱不费就买到了!(高兴地跃起,用演说的神气)这些狗董事!以前我没有敷衍他们,就处处和我作对。我发行的公债票,没有一个人买;有时要军饷,向他们捐钱,都东逃西躲地跑了。我想长此下去,很不稳便,很想和他们联络联络,刚巧早几天来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拍着手豪笑)澄江
(也含着笑)老爷,是怎样的一个好机会?纪勋
哈哈!说来真好笑!董事会会长高老头子的女儿,前清时代,十三岁的时候,她的未婚夫病死了,高老头子就将自己的女儿,关在一间空屋子里饿死;事后报告朝廷,他女儿得了一个“烈女”的旌表。早几天刚是他女儿四十岁的死忌,满城的董事们都到高家里开吊,我故意也去了,因此他们都以为我是一个尊重“节孝”的君子,今天也来恭维我了。澄江
(装作高兴)真好!从此上下一心,军民交欢了。……啊!老爷!你答应了工友联合会的代表送礼物进来,现在怕还在外面等着,就叫他来好吗?纪勋
(连打呵嚏,泪水泗流,倦态横生)等一会罢!我要去抽两口大烟来。(缓步由左手上方门退,澄江为之捲帘。少停,张干臣由右前方门入)干臣
参谋长睡了吗?澄江
没有睡,等一下就来。干臣
(坐左方椅上,显望着写字台上)咦!又来了这一盏新式的电灯,是哪里送来的?澄江
是学术励进会送的,上面有“明光普照”四个字。参谋长是这会里的名誉会长。干臣
参谋长的本事真大!这么忙的身子,还要东拉西扯,管许多闲事。澄江
空一点的时候,还要骑马,围棋,现在更学会了跳交际舞,时常拉了姨太太们的手跳起来,……老爷可以说无所不会,他真是非凡!干臣
他不非凡还有谁当得住非凡?早几天全城的电灯公司、印刷公司、铁路局、轮船公司、纱厂、面粉厂,联合罢工示威的时候,若不是参谋长有胆量,叫把机关枪乱扫过去,恐怕这个省政府,也要保不牢了。……幸亏他有见识,死了几十百个人之后,自然都要怕起死来,各人抱了头,鸟儿一样的散了。澄江
(勉强忍耐苦痛,哑着喉咙,半响回说)正是!干臣
后来再把强硬的捉了八九十个,这几天居然风平浪静,一个个仍旧上工。可见这些穷骨头,有了饭吃,就多是多非了,饿了几天,又低头下气了。澄江
(惨白的面上,勉强推着假笑)正是!干臣
(看了澄江几眼,又复继续)捉来的这几十个人,只等参谋长画一个字,就可以把他们送给阎王;可惜早几天公馆里事忙,今天又是参谋长的生日,更不能提到死字,这些该死的东西,又冤冤枉枉,给他们多活了几天了!(愤慨地击掌)澄江
(忍无可忍,悄悄地移身向外,借便一挥眼泪,候干臣说完,仍回转头向他哑声)正是!干臣
(皱着眉头,尖着眼光,直射澄江;半响)咦!参谋那样赞你,说你没有一句话会同时讲两次;而且说出的话都是动人听的;怎么此刻你只会哑着喉咙,除了正是、正是之外,一个字也说不出呢?……(突起捉住澄江)莫非你也和那些工人们相通,提到了他们,你就难过吗?澄江
(哀怨的样子)张副官!我哪敢?我不过心里略为有一点感慨。干臣
(将澄江的衣服,重拉一下)感慨?甚么感慨?澄江
因为我的母亲,是两年前的今天死了的。当着参谋长的面前,我只能装着笑,背地里难免不流几点眼泪。干臣
你真的是为你的母亲,我就饶了你;如其你是和那些工人通奸,那你就莫想活!就算你迷得住参谋长,我的眼睛,蒙不过来的。狠狠地将澄江一推,澄江向内门斜倒,刚撞在参谋长身上。纪勋
(扶住澄江,澄江赶急离开。干臣垂手直立,纪勋前进两步,目光盯住干臣)你在打他吗?干臣
(吃口)没有,不是打他,刚和他角一下手力。纪勋
(向澄江)是吗?他是和你角手力吗?澄江
(目光瞟着干臣,恐慑状)是!张副官是和我们角力。纪勋
(稳步至圆椅前,命令式的目光,向二人身上扫射)以后不要这样!你们还不知道你们自己的地位吗?……我在家的时候,少不得你;(头向澄江)……出外的时候,少不得你;(头向干臣)你们两个,譬如我的左右手,无论哪一方伤了,于我都很不便。而且你,(指着干臣)论年纪地位,都不该和他们小孩计较。(端然坐下,含愠沉默一会,移睛向新奇的电灯,红色的鲜光,促进贵人善忘。澄江和干臣,尚低头默立,纪勋已自怡然自得。有顷,和缓地)这电灯的光已经够亮,那边(指后方)的灯,可以不用了。纪勋
(悠闲一会,向澄江)工友会送来的礼物,说是一个会唱歌的女人,这时候好叫她进来了。澄江
是!(连忙移动,向外门退)干臣
(殷勤走至纪勋前)请问甚么会里送来的人?纪勋
工友会,全城的工友联合会。干臣
参谋长!我看还是不接受他们的好些。这些东西,上次吃了这大的一个亏,难得再有好意。纪勋
(笑)哈哈!你这是过虑。他们得了这次的经验,知道反抗不是好事,为性命,为生活计,当然想来巴结我……而且他们送的是女人,女人做得出甚么事来?即使他们不怀好意,我一面把女人留起,一面查办他们,管教他们陪了夫人又折兵。干臣
参谋长所见很对,不过为慎重起见,她进来的时候,让我搜她身上一下。纪勋
这都用不着,大门口已经搜过,不然,不给她出入证的。干臣
那就好了。(退后几步)纪勋
(得意地怪笑)哈哈!往年我生日,总要找个女人来,今年因为代理了省长,正愁着不便,不想却有人送上门来。澄江
老爷!工友会的代表沈清松来了。纪勋
叫他们进来。纪勋
(疑问的目光,向澄江)还有呢?清松
她立在面外,因为一则是小家生长的女子,听见参谋长的威名,有些害怕;二则己往敝会里面,有许多糊涂分子,领着大家走错了路,曾经开罪参谋长,所以她不敢直接进来。纪勋
怕甚么呢?(向澄江挥手)叫她进来!清松
(向纪勋急急地一鞠躬)请参谋长等我一分钟!(澄江停步,望着纪勋)我还有几句话,要代表敝会,向参谋长陈述。纪勋
(不耐烦似的)用不着说!以前的事只要你知道改悔,我总不在意的。不过那些禁在牢里的,他们是应该和死了的工人一样,不能再和你们见面;那些是不良分子,扰乱和平的坏蛋。你们以后不再学那种样子,仍旧可以有工做,有饭吃。(转向澄江)去,去叫那女人进来!澄江
(揭起垂帘,温和的声音)请进来!清松
(恭敬地介绍)这是参谋长。纪勋
(斜着痴迷的眼睛,向澄霄)你姓甚么?哪里人?清松
她姓黄,淮扬人。她的父亲是一个琴师,因为去世得早,所以她流落到这里来,在纱厂里纺纱。(纪勋眼瞧澄霄,轻轻点首。干臣时向澄江澄霄互看,面现惊疑之色。清松仰看纪勋听,而未厌,仍旧继续)她现在没有多工夫练琴,手法有些生疏;不过她的声音,因为身世悲凉的原故,自然有一种馀韵。(纪勋面现不快,清松随即住口)纪勋
(睨眼向清松)你把她的事和数佛珠一样,怎么知道这么详细?清松
(从容的态度)因为敞内和她,是姨表姊妹,所以知道很详。干臣
(走至纪勋侧,轻声)参谋长!他们两个(指澄江、澄霄)不觉得很怪吗?完全像一胎所生。纪勋
(看看澄江、澄霄,反注视清松一会,对干臣)这是偶然相像的。她(指澄霄)是准扬人,是在江北;他(指澄江)是江南人。……(媚眼向澄霄)他(指清松)说你会歌唱,你唱一首给我们听罢!纪勋
(向清松)你可以先回去,告诉你们会友,以后安分些!否则糊糊涂涂,碰上了死线,不特自己不值得,也害了家里的父亲妻子。清松
(恭顺地)是!(深揖而退,向澄江一瞟,澄江垂头若未睹)纪勋
(向澄江)你到里面去罢!(澄江退入内室。纪勋又向干臣)你在发甚么呆?干臣
(放下思索的态度)我刚在想一件事,我起初她(指澄霄)走进来,就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才记起了。参谋长!你觉得她像不像前年出征云梦的时候,晚上安憩那一个小学校的校长?纪勋
(一手加额,凝思)啊!对了!是很相像。……那一个混帐的半老徐娘,她不管利害,那晚自己吊死了,真混帐!(澄霄重弹一二声。纪勋倾耳听,音止,转向干臣)你到外面去守着,无论甚么人,都不许进来。(干臣偷看澄霄两眼,快快向外门退)纪勋
宝贝!你弹得真好!(将欲吻她)纪勋
(乐不可支)哈哈!你这么怕羞!(走开几步)我走开了,你再弹!纪勋
你还不弹,再要我走远些吗?纪勋
哈哈哈哈!(退后几步)我站在这儿来了,可以了罢?
歌词 有君子兮皇皇 集众誉兮一身 运筹兮帷幄 止乱兮未萌 神威服兮鬼惊 得所依归兮众生 |
纪勋
(猛步)哈哈!你这胆小的孩子!我的小麻雀!你别害怕!我将来做一个金丝笼好好地保护你。哈哈!……你再唱呀!纪勋
我站得远些罢!(退后几步)我爱听你的歌,你唱得真好听!(再退走两步)这儿离你很远了。你唱罢!纪勋
你怎么还不唱呢?澄霄
请参谋长坐在椅子上罢!你在动着我心里很乱,指法要错的。纪勋
好好!我就坐着听?(坐圆椅上)澄江
(立于椅后)老爷,这是七姨太太送来的“朱古力”糖,她说定要马上送给老爷,因为老爷最爱吃这糖。(打开盒盖)纪勋
(回转头来)唔!是这个糖?好的!(取一颗投入口中)听好歌,看美人,吃好糖。(向澄江)你别忘了!我吃过糖是要吃柠檬水的。澄江
(恭谨地)是!(等纪勋掉转头后,向澄霄丢眼色,澄霄神色不动,但重拨琴弦一下。澄江退入内室,澄霄举琴缓弹,纪勋取糖咀嚼)墙高三五仞, 花香不外洩。 璧厚似铜城, 清歌绕内室。 红日晓梦酣, 尘市闹喧闻; 织尘飞不到, 何似在人间?! |
澄江
(将杯置台上)老爷!柠檬水来了!纪勋
啊,我已经壳了!(迷迷地招手)宝贝!你来!我给你好糖吃。(握了一把糖)纪勋
啊!你是害羞的,我送给你罢!(握了糖将欲起身)澄霄
(挥手止住)参谋长!我还有一只歌,也是赠美参谋长的,请你听我唱完罢!纪勋
(得意之极)唉,你真是好宝贝!好!我再来听。(两臂组于胸前,两腿伸直)纪勋
(伏身大笑)哈哈!这太恶作剧了!你虽然赞我如龙如虎,但是,我不是变成一只兽了吗?哈哈!(拍手)澄霄
(中止弹琴,抬头向纪勋一望,急埋头琴上,大声)哥哥!澄江
(形色慌乱,自内趋出)啊!(见澄霄别无危险,对正纪勋立着,恨恨地瞪视一会,振气长嘘)唉!父母的私仇,社会的公敌,你也有今日!从此,你的支配的力量,支配商人生死的力量,不复存在,而你这享尽快乐之身,万恶之身,也变了这么个死熊一样。……哈哈!痛快!痛快!谁说久雨之后,不会有快晴的一天?今天晴了!太阳出来了!(退后抱住澄霄亲吻)妹妹!天晴了!澄霄
(喜悦地)太阳出来了!(两人握着手)干臣
(自外走入,见澄江、澄霄亲密之状,圆眼横眉,猛向他们扑来)参谋长睡觉了,你们在干甚么?(捉住澄江手臂)澄江
参谋长笑得太多,现在一动也不动了,我们在害怕。干臣
(回头向纪勋定晴一看,又惊又怒)胡说!(猛力将澄江向壁上一掷,澄江倒地上)狗东西!不许动!(急急趋至纪勋前)参谋长!……(大声)参谋长!(见无应声,双手架在纪勋肩上,作欲摇动状,忽而颓然倒于纪勋怀中)澄江
(一跃而起,感激而带惊惧的声音)啊!……(略一定神)呀!妹妹!你快弹琴!(转身奔向内室,旋复出,一手提了电线的一端,往地下一掷。清松听了高亢的琴声,自外趋入)清松
怎么样?澄江
(指着圆椅)请你看恶熊和走狗的合葬!澄江
我们对这张胜利的圆椅,还得致一个革命的敬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