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民国时期托派文艺期刊《展开》(1930年) -> 第三期(1930年12月20日)
握别
王实味
剿匪军一再失利的消息传到N城,省府主席祝将军是真的有些焦急了。老百姓也都是人心惶惶,富商大贾和一切所谓上流社会的人们更甚,就好像那个与省府主席同姓的祝特朝夕就要打进省城来一样。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形也并非无因,大家都知道:剿匪军失利并非打败了仗,事实是成营成连的都降了“×匪”,与他们合成一伙儿了。
祝特本是祝主席的教导团团长,头一年的夏天,武汉的小资产阶级政府追随着南京的大资产阶级政府实行“反共”,一向对武汉和南京双方拉拢的祝特军就也“清”起所谓党来。本是教导团团长的祝特就流为“×匪”了。这次,他是从广东回江西来,占领了赣南多县以后,赣西又成了“×匪”的天下:陷遂川,陷宁冈,陷永新,陷宜春,陷万载,大有直扑漳树,进逼省垣的形势。在他们占领的区域中,每县都建立起了政府,地主的土地没收了,豪绅资产阶级是吃刀的吃刀,逃亡的逃亡了;整个社会都变了形相,昔日的奴隶与牛马现在都成了主人,工人农人的血液都沸腾着,像要把天翻过来,地转过去。祝主席奉“中央”的电合严剿,但军队败退的败退,投降的投降,“匪”的声势一天天蓬勃浩荡起来。
在六月十九的晚上,祝主席与他底参谋长在办公室的里间中悄悄商议着:
“刚才接漳树王师长电报,说罗团第二营昨夜开到分宣,有两连倡议附逆,其余一连也被胁从了。唉,军队竟这般不可靠!”祝主席在皱眉头,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我那儿也接到了罗团长的电报,所以立刻来同主席商议,”参谋长说。
“祝特这次窜回K.省,前后往剿的军队在三团以上,有大半降了,其余的都溃败不能成军。中央来电一再说北伐吃紧,责令严剿,哪里知道K.省这此抽调全师加入北伐,省防实在太空虚了!现在,还有什么军队可调呢?唉!”
祝将军大有搓手唤奈何的神气,额上满是汗珠。
参谋长也默然。
“漳树的王师虽还有一团多营底儿,但漳树是省城的门户,些少驻兵是不敢轻移的,——怎么办呢!”祝将军两眼瞪着他参谋长的脸,像要从那脸上寻出抵御“×匪”的方法来似的。
“嗯,呵,我想,”参谋长像恍然大悟一样,“我想了个办法,军官补习学校的学员有三千多,倒是一枝生力军,不知主席愿不愿把他们开去进剿?”
“呵,也——”
“形势很紧急了,万一漳树有失,省城一定难保,中央又正在一意完成北伐,后方难以兼顾。而且,学员也比普通军队可靠些,希望主席就下命令,叫全体学员即日出发才好,”参谋长看见他底主席有些犹豫,又痛陈利害地追加了几句。
所谓军官补习学校,乃是祝将军训练子弟兵的地方,三千多学生有十分之八九都是云南籍的下级军官,其余也都是他属下的高级官佐保送的。祝将军所以创立这学校,乃是因为鉴于他底同志将军们常常互相火拼,弱肉强食,深知要想不从省府主席椅子上跌下来,或更进而尝尝“国府”主席的味道,非厚养死士广置腹心不可。现在要拿他们去与那些“亡命之徒”的“××匪”去拼命,不惟违背他底初衷,也使他觉得有些不忍。然而,火烧眉毛头眼前,他也不得不决然接受参谋长的提议了。
“唉,好,就这样办吧,我就下命令!”
就在这决定的第二天下午,军官补习学校的学员全体编成一大纵队在大队长陈其民和那个中队长的统率之下,乘坐小火轮向漳树开拔了。
大队军奉主席谕,说匪气过炽,到漳州下轮后不准宿营,须立即向“匪党”盘踞着的分宜进开;但到漳树与王师李参谋聚谈之下,知道匪党并没有准备向漳树进扑模样,就以开拔仓促,学员疲劳过甚为名,在漳树住了一天,大队长听王师长说,匪党实力很不弱,心里颇有些忐忑。睡到半夜里,接到了新喻县长的千万火急电,说新喻危急,请速赴援,于是不等天亮就急急率队向西奔去。
傍晚到距新喻三十里的一个村镇,县长的代表已经在那儿等候着欢迎。那代表说新喻并无共匪来攻,只乡下农民有些微骚动,所以急电催请大队长莅喻者,乃是因觉分宜近在咫尺,朝发夕至,而驻军又仅一营,诚恐万一有失。大队长听说县长骗他,很有些发怒,但也未始不感到点儿轻松。天巳昏黑,一日走了将近百里的学员们,脚步都有些趑趄了。天热,大队长虽然坐在轿子里走路,也很想休息休息,于是下令不再前进,并打发那县长代表回去叫县中火速预备军队驻处和一切供应。
大队军司令部驻扎在一座破庙里,传令叫兵士们都在田野闻露宿,歇宿处须在镇市附近,以便听号令集合。停进的传令一下,兵们都像蚂蚁样散了开去,各自找饮水处,吃饭处,和方便的睡觉处去了。
“老柳,真热呀!走,我们找个水塘洗洗澡去。”二中队十五分队里,一个士兵招呼那同他坐在一起休息的同伴。
“我正觉得满身汗腻怪不好受的,好,找找看。”那叫老柳的答,湖南口音。
天是已经黑透了,一弯新月早过中天。两个人并肩走着,身上驮的军毡子弹,水囊饭袋等一概未卸,在手里提着。他们先是沉默着,走得离群众渐远,左右也没有人了的时候,才左顾右盼地开始谈起话来。
“这次出发高兴不,老高?”那叫老柳的问。
“高兴?——”老高显然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怎么,你怕死吗?你曾告诉我你是无牵无挂,与家庭早断绝关系,而且并没有讨老婆呀!”那老柳笑。
老高看了老柳一眼,不答话。
沉默了半天,他瞪着老柳的脸问说:
“嗯,老柳,你说我们这是去打什么人呢?”
“打什么人?你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打——打——打‘匪’呀!”老柳故作狡狯地反问。
“匪?要知道人家也是个政党,不过现在失败了罢啦。老柳,别装憨,我们相处许久,你底态度我并不是不知道。处着这样的环境,我觉得我们应当商议商议才好!”
老柳细看老高的样子像真的作了急,才收了笑脸郑重地说:“态度?什么态度?我一向不过说很同情他们。”——他依然不敢十分相信他底伙伴,用一种半冷不热的话试探他,并详细观察着他底神色。
“老柳,别再藏头露尾的了。在我们许多次谈话中,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谁是什么人。虽然并没有相互承认,但那是用不着口头承认的。现在,我们应该把(Veil)揭去才对。我们要找相当的出路;我们不能跟着他们去打自家人。”云南人的老高显然不是祝主席的忠诚子弟兵,而且不是个“忠实同志”。
“老高,你太躁了。看,前面不远那明亮亮的许是条小河。我们去洗个澡,风凉风凉再谈好不?”看见老高话说得那样诚挚有力,项上满是汗珠,两眼也润滋滋地,老柳握了握他底手这样说。
“你模棱得急死人,倒说我躁。”这一握手老高一切都明白了。
“朋友,在这大失败之后,所存的就只我们这点零散的队伍,而且是置身在敌人的营垒中,一切都不得不小心谨慎啦。”老柳说着还把眼光四周探看着。
身上卸下了几十千的负累,又在清凉的河水中洗过澡,他们觉得爽快极了。静躺在河岸上,微风轻拂着,低头是星和月在水中闪耀,——在这清幽的境地中,那两个青年几乎忘记自己在当兵了。
“老柳,告诉我,你为什么跑到这学校来的?”老高先说话。
“为什么?团体失败了,白色恐怖到处皆是,一被发现就保不住脑袋,尤其是在我们;因为有个亲戚现作祝主席作参谋,就利用他保我到这学校来,一方面避避风雨,一方面,我也有点儿野心。我想做军官,能做到团长,把别的军队火拼一下就可弄个万二八千枪,势力就可观了。遇机会就可以大干一下。你呢,你本是艺术家呀!”
“我是去年武汉反动后来到N城的。我进这学校是由我底一个姑丈保送,他是三军九师的团附。说到野心,我也同你一样。我也是想抓到点武力将来为团体用。老柳,目下我们怎样才好呢?”
“我先问你,你认识的还有没有别的‘同学’?”
“有;有三个。他们都是祝特的学生,从前在教导团,而且都是云南人。你知道的有没有?”
“也有,有四个。一个江西,一个山东,另一个也是我们湖南的,姓沈,他在×日事变后曾领导农民暴动,——他们都是我在谈话中就探出来的。”
“五个,四个,我们一共有九条枪。依我底意思,我们等到开火时倒过去!”
“老高,九条枪就想硬倒过去呀?那简直是送命,一点意义都没有。”
“依你怎样呢?”老高好像以为老柳怕死。
“老高,你要晓得,我们的信仰之实现固然需要热情,尤其需要冷静的头脑,盲动的结果只有失败。想拿九条枪在三千多军队中倒戈,除了自己牺牲而外,一点代价也得不到。依我的意思,我们九个人应当尽力在队中活动、试探、宣传,发现我们自己的人。凡是平素谈话对我们明白或隐然表示同情的,说不定都是我们的人,在这种紧急关头,只要试探得法,很容易使他们表示真实态度的。如果我们在开火前能发现五十个以上的‘同学’,在接触时我们或者可以相机倒过去,否则绝对不可轻动。不过,我们总要万分小心,说话不要太露骨,不要太轻易相信人,尤其不可在毫不相干的人面前任情乱说。”
那姓柳的青年沉着地说了这一篇话,凝视着他底同伴等候地底答复。”
“老柳,你底话真对!我听秦说,——秦就是我刚说的那三人中的一个——除中不满现状同情我们的很多;青年毕竟是纯洁些,血也毕竟热些。好,我们决计就照你底计划去干。”老高倾眼地说。
“接触恐怕是三两天内的事了,最好你能在今夜同那三位同学谈一下,我也去找沈许张鲁他们作个计较,明天到新喻后大家再找机会聚议一次。”
远远军号声在打打地响。
“在吹点名号了,我们快回去吧。”老高说着站起身来。
两人匆匆把弹带军毡等披在身上,扎了裹腿,提着枪用胞步奔回市镇去。
昏黑中听那老柳说:“一切都要小心些呀!”
出人意外地,×匪不战退出分宜向万载方面窜去了。陈大队长在敌人退后第二日进入城,一面出京安民,一面却挨户搜查。南街隆昌祥杂货店因为搜出了两块红布和一把刺刀,就成了通匪的证据,店主和两个店伙都立地枪决了。西街赵顺典理发馆院中垃圾堆上搜出了两枚红军的徽章,田义泰木匠铺里,寻得了五张打倒刮民党欢迎工农革命军的传单,两家的师傅徒弟便都被破了脑袋排在门前示众。白色恐怖满了全城,小手工业者、小商人、学生,随时有红帽子落在头上,黑脑袋砍下脖颈的危险。赤色恐怖所杀的是豪绅资产阶级,为数极少,现在官军在替他们向大多数的穷苦下层阶级要命,替他们复仇了。
在官军入城的次日,上午天上乌云重叠,闷热得比太阳出时还利害,连官军所割悬街示众的工人与小资产阶级发酵了的脑袋上都凝着汗珠。午饭后下起了滂沱的大雨,官军的杀人兴致也为之稍减。陈大队长在电线修复后立即拍了个电报给他底祝主席捷电,电文是:“职军于昨午克复分宜,毙匪百余,获械无数,除跟踪追剿外,谨电奉闻”。祝主席也就据此拍电报告他底姜主席,但电文却变成了“赣境共逆披猖,致劳主席驰系,现经职派队痛剿,赣西已告肃清,不日当可完全歼灭,请释钧念”。
大雨后的分宜官兵,大都三三五五地在街上逛,但家家闭户,街上几乎很少见民人。大队长虽曾下令叫商家开市,但各商家依然像过年一样,紧闭大门,地方情形比匪在城内时要萧条百倍。士兵们在城内找不出乐趣,找不出活气,有些都溜到城外逛去了。
在半晚,天又在开始下着细雨的时候,顾南门二三里的一个小村前,这时正聚集着二十多个青年兵士在轻轻谈着话。村中的农民因为连年荒饥,加以苛捐杂税,生活早经破产,这次都加入×匪去了,所以村中连人影都没有。
“我们谈话本用不着所谓主席,但为大家发表意见有次序而容易归纳起见,大家要我做个枢纽也好。我们几天来的努力,觉已发现了将近三十个同志,这是很可欣幸的事。听高迈同志说,罗玉明同志是与祝特同志军中通声气的,现在先请罗同志把紧要的消息报告我们。”发言的正是那个湖南的老柳。
接着,一个面目瘦削,两眼灼灼有光的青年从坐着的石块上立了起来,说话时微微咳呛,像伤了风的样子:
“我从出发以来也与那方面消息隔绝了。不过,在出发的前一天,我虽接到一封秘函,说我们这次占领K.南、K.西,并不打算是久占领,目的是要把各地的农民组织起来,在×军他去后留下革命的基础。到漳树会与一个同志接头,听他说×军知道祝主席的亲兵学生大队来攻,决定避免冲突牺牲实力,打算退往H省的边境。这就是我听知道的。现在他们不战退出分宜想来就是如此。”
“根据罗同志的报告,高同志、沈同志我们前天谈的倒戈计划不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了,”主席说,“不过,我们在这队伍中已经发现团结了这样多同志,未经发现的还不知有多少,我们不能放弃使命,应当在队伍中发生作用。这个前提我想大家是无异议的。”
“当然无异议!”一个短小精干的青年斩截地说。
“那么,请大家发表意见。”
那老高站了起来。
“同志们,团体经过了大失败,所存的怕就只有我们这种的藕断丝连的游离分子为多,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任务也可说就在我们肩上。现在,环境使我们零星的力量团结了起来,我们定得切实做些工作才对得起我们成千成万的牺牲者,依我个人意见,我觉得我们在行军中还得想法子与祝特同志方面发生连系,互通声息,不过这是很困难的工作。虽然我们倒戈的计划已经无用,但如果我们在这儿的工作做得好,能抓得较大数量的群众,我们也可以约那方而变更策略不避而战,在大接触的时候我们倒过去,至少可以缴得一千以上的枪械,为×军增加一个很大的武装势力。而且,只要把这一大队学生军消灭了,K.省可以说在掌握中,也许竟为革命造成一个新的局势,把失败了的革命复兴起来!”
“我赞成高同志的意见,”一个叫屈文白的青年说,“同时,我还有点补充。红军现在最缺乏的是械弹,而这学生队的军械又是最精的,手提机关枪就有两百架以上,七声的五大炮也有八尊,如果能把这一队人消灭掉,得到这样精良的军械,革命的前途实得助益不小。”
“是的,高屈两同志的话都很对,不过困难的问题就在怎样才能与那方面通声气。至于对内的工作,我觉得是颇有把握的。队中虽大部分是祝主席的私人走狗,但纯洁热血不满于现局面的青年却也很不乏人,只要我们能小心地在谈话中试探宣传,抓到一二百条枪是很可能的事。有这一二百枪,在火线上倒过去就够把这全队打个落花流水了。”那个×日事变后曾在C.城乡下领导过农民暴动的沈灼恬静地说,他年龄只有十一八岁。
其他还有几个人补充了些类似的说明。
“我们目前有两个主题,”主席柳楚生把大家的话结束起来,“一个是设法子与祝特同志方面通声气,一个是在队中努力发现同志,获得群众,而这两个主题的联合目的是消灭这学生队,缴获大宗枪械,为×军补充武装势力。关于第一主题,大家都没有说出具体办法,现在就我个人底意见说一说。通消息的方法不外乎信与人两种,但通信的办法在我们这种环境是:不可能,所以只有借人来通声息。据我想,最好是罗玉明同志能化装问道赴万载去接头,因为罗同志是与那方面最近还有联络的。不过难题在这儿,逃兵是犯死罪的,万一罗同志被他们当逃兵捉了回来,不但白牺牲一位很好的同志,而且以后同那方面通声息更难了,加以罗同志又在病着。”
“好,这个责任我一定负下,并自信可以胜任,”罗玉明不等柳楚生的话说完就接了过来。“我是萍乡人,这一带的路,我是很熟悉的,绝不会被捉回来。至于我底小病,一点也不成问题。”
与罗坐在一块的那个瘦长的青年把罗底两肩抱了一下,打着北京话说,“真有你的,老罗!”
“罗同志的果敢精神很令人佩服,那么,事情就这样决定好了,”主席说。“依我底意思,罗同志最好今晚就动身,因为这儿的队伍今明日不见得开拔,危险比较少些。罗同志到那方面以后,传消息给我们的可另派人来,以后每次更换,免致败露。接头的人可找我或沈灼同志或高迈同志或秦毓钧同志,不要老找一个人。——其次,关于第二个主题,大家都以为很有把握,但我觉得这问题却更严重,更要小心谨慎地进行。队中对现状不满,希望更尖锐的革命到来,而同情于我们的小资产阶级青年很有些,这是不错的;但感情式的同情是不大可靠的,到了紧要关头,他们就许为了个人的利害背异我们。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不要躁急,应该认清对象是绝对可靠,再向他表明我们的真态度,因为万一不慎,不惟我们底一切计划都要付诸流水,我们大家怕也都要作无代价的牺牲,这是同志们千万要小心注意的!”
这篇缜密郑重的话使在场的二十七个青年都静静地听着,紧张的空气中很合着严肃。微雨已停落了,西天泛着彩霞。远远的罗霄山清明苍翠,如在目前,凉风习习,已近黄昏了。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该回去了。不知罗同志是不是就此不再回营去?”
“他身体不大好,我想伴他同去,我们就在这儿把军装脱下立即动身好了。”忽然有人这样说,还是那个与罗同坐的瘦长青年。
“很好。”众人齐声赞同。
目送着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消失后,大家为谨慎起见,分作四五起回城去了。
这是官军“克复”分宜后的第三日。
大队军已经下令午餐后开拔,向万载方面跟踪追击,搜索前进。驻扎在第二小学校的官军,有十多个正在第五教室前一棵大槐树下围着一大锅豆腐白菜嚼米饭。伙夫买到豆腐这是第一天,——因为这天刚有少部分的小商人开始作买卖——所以大家米子儿也像嚼得香甜些。头天下大雨,这天又出了毒烈的太阳,空气中满是温热的水蒸气,下巴骨掀动着的兵们,没一个不是大汗淋漓,军装湿漉漉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虽然吃着饭,他们却依然在分着嘴巴说闲话。
“老胡,你噍朱国栋那样儿,鼻子塌着,活像西街挂着的那个砍掉的木匠头。不知什么法门,他竟得财政厅那个有名的漂亮书记小陈爱上了他,所说这次出发小陈还为他哭了哩。”一个矮子说。
“娘的,你忌妒老子么?”那曾经作过中尉连附的朱国栋得意洋洋地骂。
“说起那木匠,我倒有些替他冤枉,在他家寻出几张传单,决不能就说他是共产党,因为共党入城后当然要拿传单散给他们工人的。”另一个说。
“冤枉?我们进城后杀的人有几个不冤枉?我们来时共产党已经退出两天了!”说话的是那个柳楚生。“这样地乱杀无辜以邀功真是无耻的行径!”
这几句有力的话语沉着地打进了众人的耳鼓,使大家都默然了片刻,内心里感到愧惭。
“无耻,真是无耻”一个感受性较强的青年立刻用激怒表现他所感到的内疚。“革命到现在,简直乌烟瘴气,我们所见的只是争权夺利,蝇营狗苛,比军阀时代还不如。像这样下去,怕有许多热血的青年愤闷极了都会去作共产党的。”
柳楚生微笑,他觉得这是个纯洁的青年。
“是呵,许许多多人的热血与头颅,换来的就是现在一班新官僚新军阀的荣华富贵。本来,改造社会只有我热血青年去彻底干,革命还须要从头干起,对象就是现在一班东西!”他在郑重地说着,众人有小半在倾听,各人俯首若有所思,吃过饭依然不散。
当他正打算更进一层地说下去时,忽然从前面进来一人远远地喊他,他立时跟那人出大门去了。
“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沈?”走到一个街角时他问那招他的人说。
“徐士达和鲁青他们因为言语不慎被人告发了,”沈灼答,“半点钟前被捕,已解到大队县司令部去了;同时,我们昨天下午在南门外聚议的事队中也好像得到了风声,听说已决定的饭后开拔将因此中止。我底消息是从大队长卫兵张天宇得到的,我同他个人感情很好,他并不晓得我。队中已有很多人知道这事件。形势这般严重,柳,我们究竟怎样应付才好呢?”
听罢少年英勇的沈灼紧张而急促地说了这事实以后,柳楚生力持镇静地沉默了片刻,心头预觉着一个恐惨无代价的牺牲将要到来了。
“沈,目前最紧要的是我们得分头去通知各同志,使大家各自准备逃走。在这种情形下再聚会讨论已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了,因为除逃而外是毫无办法的。鲁青许不至招供,但徐士达人很懦弱,怕禁不起刑讯就会招出大家的名单来。沈,你往一中队各分队去通知,我往二中去,我们要在二十分钟以内通知完毕再到此门内那僻静的小龙王庙前聚首。沈,要小心点,机密点!”他说罢一握沈灼的手,已先自迈步走开了。
约半点钟后,在约会处等得焦急万分了的柳楚生才见沈灼远远走来。
“你会见了几人?又有什么新的消息?”他连忙近上去问。
沈灼喘息稍定后答说:
“中队有十四个同志,我只会到三个,其余也许已问风逃走了。我又从张天宇那儿得到个可叹的消息,高迈也被捕了!不知是什么原故,因为他说徐鲁并不会供出什么。我因形势紧急得很,我冒险回本队去取了两件汗衣,预备我两脱去军装好走,所以迟了一刻,你等急了吧?二中队的同志你会见几个?”
“我旁的不急,只怕你有危险。二中队七个同志就仅仅找到——不是,碰到了个屈文白,他说消息他已知道,正预备脱身走,其余同志也都已知道,并且大牢已经易装出城了。啊,高迈他们怕要作牺牲了!”
两个青年黯然了一刻。
“柳,如避免更大的牺牲起见,我们也赶快走罢,迟疑是于事无补的。”沈说。
于是两人装作优然无事地走出了北门,并向四个岗兵笑着打个招呼;但出城走了百数十步以后,便尽力狂奔起来。跑了约有十里,他们才在路旁一个十字路口下休息着,脱去军衣,换上沈灼所带的白布衫裤。
“沈,你打算往哪儿去呢?”柳问。
“我想去万载红军中工作去,你呢?”
柳沉吟着不答;过了半饷,他才如有所悟样地说:
“你到那方面去很好,因为那方面也许是很需要懂得军事的同志的,这次逃亡的同志怕有大多数都是往那儿去。不过,在这仓率的事变中,我好像得了一个教训,觉得我们要图革命的复兴,还是要先唤醒团结起工人阶级来才是基本工作,像我们适才所作的这种军事冒险是最易遭失败的。现在一切中心都市的工人都离开我们的领导了,有些大都市像武汉、长沙怕连残余的组织都没有了,所以我想先回家看一下,筹得路费就往S.埠去找同志接头,在基本工作上努力。×军的活动当然有它底意义,不过它所活动的范围只是内地偏僻的农村,唤起的也只是农民,农民运动发展迅速,工人阶级倒落后得很,这种畸形状态将会形成乡村领导城市,果不急急纠正过来,将来的革命也许要再次失败下去。”
“柳,你底话是对的。团体受了重大的打击,工人阶级的队伍现在几乎全军覆没了,今后实应该从失败的经验中寻求正确的路线,重行开始,勇猛前进。我往×军也是暂时的,将来我们也许会在别的地方碰到。我刚才还拿了五块钱,你回湖南路较远,给你四块,我有一块就够了。”
“沈,你倒是想得周到,出来没路费的事我倒不曾虑到。”柳握住了沈底手。
“唉,高迈他们怕一定会死的!”沈说着眼眶微微一红,但立刻又把泛出的泪液压抑下去了。
他们彼此紧握着手,沉默地回头向城中远远瞩望,心头是忿恨与悽酸交织着。
“沈,我们无须悲悼,更不必伤感,我们应当因他们的牺牲更加惕砺,更加努力!——好,沈!我们就此握别了!”
执手相互注视了许久许久,两人终于分手一个向西一个向北地各自奔去。
在奔途中,柳想:据说×军的目的是在组织各地的农民,在他们他去后留下些革命的基础,但这是很可疑的。官军一来,土豪劣绅不就要对农民报复么?农民不是就必得离开生产跟×军跑,或是变成流氓无产阶级或土匪么?总之,城市工人没有起来,还在帮助资产阶级制造枪弹,开火车来打农民时,这种农民革命恐怕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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