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德〕罗莎·卢森堡〔苏〕尼·布哈林 -> 《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1915、1924)

资本积累——一个反批判

(马克思的信仰者怎样理解马克思理论)

罗莎·卢森堡

1915年



争论的问题



  小书命薄——所有的书都有自己的命运。当我写作《资本积累论》一书时,有一种思想常常使我感到沮丧:所有信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都会说,我试图要说明和小心求证的问题,都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会提出不同的意见,我对问题的解决是人们可以想象到的唯一可能的答案。结果大谬不然,社会民主党报刊的许多人批评说,我这本书一开始就完全走入了歧途,要解答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我成为一种纯属误解的可怜的牺牲品。必须说,与出版我的书有关的事态发展是相当不正常的。1913年2月16日《前进报》[1]上发表的对《资本积累论》的“评论”,即使对于那些不大关心的读者来说,亦看出它的语气和内容都是惊人的;由于这本被批判的书都是客观的论述而且纯属理论上的探讨,不是针对任何一个活着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所以就更令人惊讶。这还不够,这个中央机关报甚至采取了高压手段,反对那些发表评论肯定我那本书的人。这件事显得有点滑稽,而且是罕见的——对一个抽象的科学问题进行纯属理论性的研究,居然受到一个政党日报的所有人员的责难(他们当中,大概最多只有两个人看过这本书)。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撇开了像弗·梅林[2]和J·卡尔斯基[3]那些精通经济学的人,而只将那些把我的书撕碎的人封为“专家”。就我所知,任何其他政党的出版物都没有遭到过这样的命运。几十年来,社会民主党的出版家们出版的东西也绝不会全是金子和珍珠吧!这些事件清楚地表明,这里面掺杂了其他感情,而不是“纯科学”的争论。为了恰当地判断这件事,人们首先必须至少了解一下所争论的问题的要点。
  这本书为什么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呢?
  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书中某些外在的东西如经常使用的数学公式等,似乎是个很大的障碍。在批评我这本书的时候,这些公式就尤其成为焦点了。某些尊敬的批评家已经造出新的甚至更加复杂的公式来教训我。揭开这些公式的面纱,就会使普通人噤若寒蝉。我们将会看到,批评我的人之所以热衷于搞这些公式绝非偶然,这与他们对于这个题目的观点密切相关。然而,积累这个问题本身完全是经济性的和社会性的,它与数学公式毫无关系,不用这些公式也可以论证和理解。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关于社会总资本的再生产一节里建造的数学模式,是作为一门精密科学来使用的,重农经济学派[4]的创始人魁奈一百年前也这样做过。但是,那完全有助于解释和阐明他们的理论。而且,它帮助马克思和魁奈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进程就像大自然的进程一样,是由严密的规律所决定的,尽管存在着表面上的混乱现象和明显的个人反复元常的独断专行。我所写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以马克思的理论作为基础的,有一部分是批评他的——特别是关于他不进一步阐述积累问题,而只是提出几个模式和一种分析。我的批评就从那里开始,因此,我就自然要以马克思的模式来运用马克思的公式。我不能武断地删去它们,我特别想说明他的论据方式的不足之处。
  现在,让我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来理解这个问题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由利润动机来支配的。生产只在它给资本家的钱袋带来“纯收入”时才对他有意义,就是说,利润最终仍然要成为他的投资金额;但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规律不仅仅是为了得到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块利润,而是要得到不断增长的利润。这就是它与任何以剥削为基础的经济制度的不同之处。为了这个目的,资本家——也不同于历史上其他类型的剥削者——不仅仅是或者不是主要地把这些剥削得来的成果用作个人享受的,而是要越来越多地扩大剥削本身。他把获得的最大部分利润重新变为资本,用以扩大生产。资本就这样不断增加。或者如马克思所称作的“积累”。
  作为积累的前提和结果,资本主义生产逐渐地扩大。要做到这一点,单靠资本家的好意是不够的。这个进程依赖于社会的客观条件,这些条件可以概括如下。首先,必须有充足的劳动力。从历史上看,资本主义一旦已经运行和相当巩固,资本就通过自己的途径确保资本主义生产:
  一、通过使工人刚能维持自己的生活,以进行进一步的剥削和再生产;
  二、通过使中等阶级无产阶级化和使工人面对机器的竞争来形成一支常备的工业无产阶级后备军。
  这个条件实现以后,即保险有无产阶级能供剥削而且剥削本身的途径受到工资制度支配以后,资本积累的一个新的基本条件就出现了——即有可能出售工人生产的商品,以货币的形式来补偿资本家原先的开支和从劳动力那里窃得的剩余价值。“积累的第一个条件,是资本家能够卖掉自己的商品,并把由此得到的绝大部分货币再转化为资本。”[5]稳步地增加销售商品的可能性是必不可少的,以使积累保持连续不断的进程。资本本身(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为剥削创造了这个基本条件。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详细地分析和描述了这个进程。但是,实现这个剥削成果的可能性会是怎样的呢?市场的情况如何呢?它们要依赖什么呢?资本本身或者它的生产途径能不能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扩大自己的市场,就像资本根据自己的需要调整工人数量一样呢?一点也不行。这里,资本依赖于社会条件。在这一点上,资本主义生产与历史上其他所有生产方式有共同之处,尽管它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区别。客观上,它必须满足社会的物质需要,虽然主观上唯有利润动机才是要紧的。这个主观目的,只有当资本完成它的客观任务之后才能达到。只有当这些货物满足社会的需要,货物才能销售出去,接着而来的利润才能变成货币。因此,资本主义生产的不断扩大,即资本的不断积累,是与同样不断增长的社会需要相联系的。然而,社会需要是些什么呢?我们能否给它们作出更确切的解释和衡量,抑或我们非要依靠这个含糊的名词不可呢?事实上,如果用单个资本家的观点考察日常经济生活的表面,它们就似乎不可提摸。资本家生产和出售机器。他的顾客是其他的资本家,他们购买他的机器来生产更多的货物。其他人扩大他们的生产时,那个人就可以更多地出售他的货物。如果其他人在他们的各个生产部门积累得越快,他就积累得越快。这就是我们的资本家所依赖的“社会需要”:其他资本家的需求是扩大生产的先决条件。另一个资本家生产生活资料,并出售给工人。其他资本家(以及他自己)雇佣的工人越多,他能够出售的货物就越多,他能够积累的资本就越多。但是,这些“其他的”资本家是如何扩大他们的工厂的呢?很明显,是通过其他的资本家(比如机器制造商或生活资料的制造者等)越来越多地购买他们的货物来实现的。
  这样,资本积累所依赖的社会需要,细看起来似乎就是资本积累本身。
  资本积累得越多,它就积累得越多;一切都变成这个耀眼的反复——一个令人目眩的圈圈。人们看不清它从哪里开始,或者推动力在什么地方。我们在圈圈里打转转,抓不着问题。但是,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只是因为我们从这个表面的观点来看待它,或者从庸俗经济学的大众讲坛即单个资本的角度来检验它。
  我们一旦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看作一个整体,它的形式就立即显现出来,如果我们从总体资本的观点看待它的话。这是唯一恰当和正确的方法。它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里第一次系统地阐述的观点,是他全部理论的基础。
  自给自足的单个资本的存在确实仅仅是一个外部形式,即经济生活的表面,只有那些庸俗的经济学家才把它用作他们唯一的知识源泉。在那个表面底下,透过竞争的一切矛盾,仍然存在着这样的事实,即社会中的所有单个资本组成一个整体。而且,它的存在和运动是由社会的共同规律所支配的,这些规律在目前制度的无计划和无政府状态的情况下只是在单个资本家的背后起作用。当我们把资本主义生产看作一个整体的时候,那么,社会需要就成为一个可以分为若干部分的可数的量。
  让我们假定,资本主义社会里所生产的全部货物在某个地方堆积在一起,供整个社会使用。那么,我们将会看到这一大堆货物是如何自然地被划分为几个种类不同和目的地不同的大的部分的。
  在任何形式的社会里,生产总是要提供两件东西。第一,它必须向社会提供食品、衣服,并通过物质货物满足人们的文化需要,即是说,它必须在最广义的意义上为所有的阶级和不同年纪的人生产生活资料。第二,任何形式的生产都必须更新那些消耗掉的原材料、工具、工厂,等等,以使社会能不断生存下去,并向人们提供工作。不满足任何人类社会这两个主要需求,文化发展和进步是不可能的。甚至无政府状态到了极点但没有伤害利润动机的资本主义生产,都必须满足这两个社会需求。这样,我们在这个生产出来的资本主义商品的整体中将会发现很大的一部分用于更换上一年度消耗掉的生产资料。这些是原材料、机器、建筑物,等等(马克思把它叫做不变资本)。各种各样的资本家必须相互生产这些东西,然后进行交换,以便所有部门的生产都能进行下去。根据目前我们的假定,是资本主义商业为这个工作进程提供了全部必要的手段。在市场上的商品交换,是资本家之间的一个内部和家庭问题。当然,这个进程所需要的钱,是来自资本家的钱袋——因为每一个雇主都必须预先拨出货币资本——在市场上的交换实现以后又回到资本家阶级的钱袋里去。
  因为我们仅仅假定按以前的规模来更换生产资料,所以同等数量的货币将足以使这个周期性的进程继续下去,然后让货币回到资本家的钱袋里休息一段时间。和一切社会一样,第二大部类的商品必须包括人民的生活资料。但是,资本主义社会里人民的结构是怎样的呢?人民又是怎样获得他们的生活资料的呢?有两个基本结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第一,是一般性的货物交换,即谁没有购买手段——货币,谁就不能从社会的商品储存中得到任何东西;第二,是资本主义的工资制度,即劳动人民的绝大部分必须与资本交换自己的劳动力来获取购买手段,而有产阶级则仅仅利用这种关系就获得生活资料。这样,资本主义生产以两大阶级——资本家阶级和工人阶级作为它的先决条件,这两大阶级在获取生活资料上是截然不同的。工人必须吃饭,来维持他们的劳动能力以提供进一步的剥削,尽管他们个人的命运对于资本家毫无关系。从工人生产的全部商品数量当中,资本家给他们拨出一定的份额,这个份额是与他们在生产中发挥的作用成正比的。工人以货币形式领取工资,购买这些货物。工人阶级就这样通过交换,每年获得一定数量的货币。他们用这些货币从社会库存的商品——当然,它们是资本家的财产——中购买他们的生活用品;这些生活用品是根据他们的文化水平和阶级斗争的阶段分配给他们的。引起第二次大交换的货币,还是来自资本家的钱袋。每一个资本家都必须预付必要的货币资本来购买他的劳动力——马克思称为“可变资本”——为的是使他的企业进行下去。但是,工人购买了他的生活资料之后(而且每一个工人都必须这样做来养家糊口),这部分货币的每一个铜板都统统回到作为一个阶级的资本家的钱袋里——因为资本家把生活资料作为商品出售给工人。但是,他们自己的消费是怎样的呢?生活资料已经在交换之前通过资本主义关系以商品存货的形式归资本家所有。根据这种资本主义关系,所有商品——劳动力除外——作为资本家的财产来到这个世界。当然,正是由于它们是商品,所以“较高”等级的生活用品就作为许多单个私人资本家的财产出现了。因此,资本家之间必须进行一次像交换不变资本一样的总交换,他们才能享受他们自己的生活资料。这个交换也必须用货币来进行,而且资本家自己把必需数量的货币投到流通之中。像更新不变资本一样,这又是雇佣阶级的一个内部和家庭安排。这部分货币再次回到它原来开始的地方——进入作为一个阶级的资本家的钱袋里。
  这个资本主义剥削的同种途径——它调节工资制度——确保了必需数量的货物和奢侈品是为资本家生产的。如果工人只是生产他们实际需要的数量,那么,从资本的观点来看,雇佣他们就毫无意义了。当工人除了提供自己所需要的即他的工资以外,还能提供足够的东西来维持他的雇主的生活,就是说,当他生产出马克思所称的剩余价值的时候,它才开始变得有意义。而这个剩余价值必须在提供其他东西的同时,向资本家提供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和奢侈品,如历史上任何其他剥削者所需要的那样。资本家所要做的,就是去进行伤透脑筋的相互交换,获取必需的货币手段,来维持本阶级的艰难生存,确保它的物质再生产。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谈到了社会商品总数量中的两大部分:用来重复工作进程的生产资料和用来维持全体居民即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生存的生活资料。
  当然,我们已经描述过的东西很容易被看成是一种臆想。有哪一个活着的资本家知道或者关心需要什么和多少东西来更换消耗掉的总资本和喂养全体居民呢?每一个资本家盲目地进行生产,同别人竞争,几乎看不到他鼻尖底下所发生的事,难道情况不是这样吗?但很明显,这里必定有一些在这个竞争和无政府状态的一片混乱之中起着作用的看不见的规律,否则资本主义社会早就完蛋了。而作为一门科学的政治经济学(特别是马克思的经济研究)的全部目的,就是去探索这些在私人企业的混乱状态中组织整个社会的隐蔽规律。我们现在必须去探索这些资本主义积累——通过逐渐扩大生产积聚资本——的看不见的客观规律。我们在这里阐述的规律对于单个资本家的自觉行动不是权威性的;实际上,社会里根本不存在一个能够自觉建造和操纵这些规律的总机关。因此,今天的生产像是一个蹒跚而行的醉汉,在所有这一切过剩和匮乏,价格波动和危机当中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是,价格波动和危机在社会亦有其唯一的功能:把混乱的私人生产纳入一个广泛的联合体,不这样,社会就会立即瓦解。让我在这里与马克思一道设法简要地描述资本主义总生产和社会需要之间的关系吧。我们将省略那些具体的资本主义价格波动的方法和危机,而集中论述基本的东西。
  除了我们目前已经谈到的社会商品存货中的那两大部分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如果剥削工人只是为了让剥削者过豪华的生活,那我们就会有一种现代化的中世纪封建主义的奴隶制度,而不是现代资本的统治。它整个的目的和目标是货币形式的利润和货币资本的积累。因此,当剥削在于获得更多的东西的时候,生产的实际历史意图才开始实施。剩余价值不但要允许资本家阶级过一个“适合于他们的身份”的生活,而且还要有一部分留作积累。这个实际意图如此重要,以致只有当工人生产这个利润和有希望以货币形式把它积累起来的时候,工人才被雇佣。
  在我们假设的资本主义社会商品总存货中,我们必须相应地找出第三部分,它既不是用于更新消耗掉的生产资料,也不是用于维持工人和资本家的生活。它将是这样一份商品,它包含着剩余价值中那无法估价的部分,它构成资本存在的真实意图:即用于资本化和积累的利润。它们是什么样的商品呢?社会中又是谁需要它们呢?
  这里,我们接触到了积累问题的核心,而且我们必须考察所有的解决尝试。那些享用后一部分社会商品存货的人,真的可能是工人吗?然而,工人除了从他们的雇主那里得来的用于购买微量必需品的工资之外,并无其他手段。此外,他们不可能有其他的机会成为资本家的商品的消费者,尽管他们有许多需要尚未得到满足。使这一部分社会总产品和购买手段尽可能地少,这也是符合资本家阶级的利益的。按照作为一个阶级的资本家的观点——把这个观点与单个资本家的深奥思想对立起来看,这是很重要的——工人不像其他人一样是他们的商品的顾客,而仅仅是劳动力,他们必须从自己的产品中获得一部分来维持不幸的生活,这一部分被压缩到社会允许的最低限度。
  也许可能是资本家自己为增加自己的个人消费而成为那后一部分商品的顾客吧?那是有可能的,尽管统治阶级在任何情况下,甚至在穷奢极欲的情况下,都有足够的东西享用。但是,如果资本家自己像流水似地花掉全部剩余价值,那就不会有什么积累。从资本的观点来看,那就意味着极大地倒退到一种现代化的奴隶经济或封建主义。当然,这是可以想象到的,而且甚至有时是倒行逆施:我们可以看到直至上一世纪六十年代仍然存在于美国的带有奴隶制和农奴制形式的资本主义积累,今天在罗马尼亚和国外各个殖民地也还存在着。但是,另外一种情况,即自由工资制度下的现代剥削,伴随着用古代方式或封建方式挥霍剩余价值,忽视积累,这种违背资本的精神赞美歌的不可饶恕的罪孽是不可思议的。总体资本的观点又一次从根本上不同于单个雇主的观点。因为,对于单个雇主来说,“上层社会”的穷奢极欲是一种扩大销售的求之不得的途径,即是积累的一个良好机会。而对于作为一个阶级的所有资本家来说,把剩余价值作为奢侈品全部消费掉,这是彻头彻尾的精神错乱,经济自杀,因为它从根本上摧毁了积累。
  那么,谁可能是那部分商品——它的出售仅是积累的开始——的买主和消费者呢?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看到,那既不可能是工人,也不可能是资本家。
  然而,社会上不是存在着如公务员、军界人士、牧师、学者和艺术家等各种阶层,他们既不能算作工人也不能算作雇主吗?所有这些范畴里的人民的需要不是也得满足吗?他们不是可能成为剩余商品所追逐的买主吗?再说一遍:是的,对于单个资本家来说,他们可能是!如果我们把雇主看作一个阶级,考虑到社会的总资本,情况还是不同的。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所有那些阶层在经济上只不过是资本家阶级的附庸。如果我们要问这些公务员、牧师、军官、艺术家等等从哪里获得他们的购买手段,我们发现,它的一部分来自资本家的钱袋,一部分来自劳动工资(通过间接的税收制度)。从经济上说,这些阶层不可能是一个特殊的消费者阶级,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独立的购买力来源,但可算作两大阶级——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消费中的寄生虫。这样,我们仍然看不到那后一部分商品的顾客,而他们可能是使积累进程开始的人。
  总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十分简单的。也许我们就像那个骑着毛驴的人,还在拼命寻找他骑着的毛驴哩。也许资本家互为其余那部分商品的顾客——他们没有乱用它们,而是用它们来扩大生产,进行积累。那么,积累若不就是扩大资本主义生产,它还能是什么别的呢?完成这个目的的那些货物一定不能由资本家个人消费的奢侈品来组成,而必须由各种生产资料(新的不变资本)和工人的生活用品(可变资本)来组成。
  好,但这样的解决办法只是把问题从这个时刻推到下一个时刻。在我们假定积累已经开始和增加的生产在下一年里向市场投放甚至更大数量的商品之后,又出现了同样的问题:那我们从什么地方找到顾客来购买这一批甚至更大数量的商品呢?我们是否这样答道:这批数量增大的商品将再次在资本家之间进行交换,以再次扩大生产,等等,每年如此,这是不是可以呢?那么,我们就有一个旋转木马,它在天空中自我旋转。那不是资本主义积累即货币资本的积聚,而是相反:为生产商品而生产商品,从资本的观点来看,这是十分荒谬的。如果作为一个阶级的资本家是全部商品的唯一顾客,除去他们必须拿出来维持工人生活的那一部分——如果他们总是必须用自己的货币去购买商品,实现剩余价值,那么,利润的积聚,为资本家阶级的积累,就不可能发生。
  他们必须寻求许多其他的买主,这些人从一个独立的来源那里获得他们的购买手段,而且不像劳动者或政府官员、军官、牧师和自由职业者这些资本的合作者那样从资本家的钱袋里获得购买手段。他们必然是在商品交换亦即货物生产的基础上获得购买手段的消费者,这种商品交换只不过是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之外发生罢了。他们必须是生产者,他们的生产资料不能被看作资本,他们不属于两个阶级——资本家阶级和工人阶级——中的任何一个范畴,但他们仍然或多或少对资本主义商品有某种需要。
  然而,那些买主在哪里呢?除了资本家及其一伙附庸之外,在今天的社会里再无其他阶级和阶层了。
  这里,我们开始考虑问题的中心了。马克思就像在《资本论》第一卷里一样,在第二卷里假设资本主义生产是独一无二的生产方式。他在第一卷里说:
  “这里我们把出口贸易撇开不说。一个国家借助出口贸易可以使奢侈品转化为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或者相反。为了在纯粹的状态下对我们的研究对象进行考察,避免次要情况的干扰,我们在这里必须把整个贸易世界看作一个国家,并且假定资本主义生产已经到处确立并占据了一切产业部门。”[6]
  他在第二卷里又说:“按照我们的假定,资本主义生产已经取得了普遍的和唯一的统治,除了资本家阶级外,只有工人阶级。”[7]
  在这种情况下,社会里只有资本家及其附庸和工人;其他阶级,其他生产者和消费者是根本不存在的。这样,资本主义生产面临我在上面试图指出的这样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各种解释,但只要我们坚持这个假设,即只存在资本家和工人而不存在其他阶级,那么,作为一个阶级的资本家就无法处理剩余货物,从而把剩余价值变为货币,并由此积累资本。
  但是,马克思的假设仅是为了简化考察的一个理论性的前提。实际上,资本主义生产不是唯一的完全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形式,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和马克思自己在《资本论》里所强调的那样。实际上,在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里,甚至在那些具有最发达的大型工业的国家里,都存在着大量的手工业作坊和农村企业,它们从事着简单商品的生产。实际上,除了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之外,即使在欧洲也还存在着那些农业和手工业生产仍然占强有力的支配地位的国家,如俄国、巴尔干半岛国家、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和西班牙等。最后,除了资本主义的欧洲和北美洲之外,还有其他幅员辽阔的大陆,在那里,资本主义生产只不过撒下了一些种子;此外,这些大陆的人民有着各色各样的经济制度,从原始共产主义制度到封建、农业和手工业经济制度。所有这些社会和生产形式不但相互共存着,并局部地同资本主义共存着,而且还有一种特别的十分活跃的交流。作为合适的大规模生产的资本主义生产依赖于来自古老国家的农业和手工业阶层的消费者以及所有国家的消费者;如果不是技术上的原因,它缺少这些阶层和国家的产品就不可能存在。因此,一开始就必须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和那些非资本主义环境之间的交换关系,在那些非资本主义环境里,资本不仅找到实现硬货币剩余价值,进行进一步资本化的可能性,而且获得各种各样商品来扩大生产,最后通过瓦解那些非资本主义生产形式来获得新的无产阶级化的劳动力。
  这仅仅是这种关系的表面的经济内容。它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式样构成了世界舞台上丰富多彩的生动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
  首先,资本同它的非资本主义环境之间的交换关系面临着一系列困难,例如易货经济、传统的社会关系以及家长式农业经济和手工业生产的有限需求等。因此,资本使用了政治暴力铁斧这个“英勇手段”。它在欧洲的第一个行动就是用革命征服了那种封建易货经济。在国外,资本一开始就去征服和摧毁那些传统社会,这是资本诞生的世界性历史行动,从那以后,就经常出现积累的附带现象。通过摧毁这些国家的原始易货关系,欧洲资本就为商品的交换和生产打开了大门,把那里的人民变为资本主义商品的顾客,并通过大量掠夺他们的自然资源和积聚起来的财富来加速它自己的积累。自从十九世纪初以来,欧洲积累起来的资本已经在这几方面输出到世界其他地区的非资本主义国家,在那里,它找到了新的顾客,从而在本地生产形式的废墟上找到了积累的新的可能性。
  资本主义就这样由于它同非资本主义社会阶层和国家之间的相互关系而得到扩张,用损害他们的办法而得到积累,同时把他们推到一边去,取而代之。参加寻求积累地区的资本主义国家越多,仍然对资本扩张开放的非资本主义地方就变得越少,竞争就越厉害;它的掠夺转变为一连串的经济和政治灾难:世界危机,战争,革命。
  然而,通过这个过程,资本在两方面准备了自己的毁灭。当它接近到人类只是由资本家和无产者所组成这一点时,进一步的积累将变得不可能了。与此同时,这个绝对的不可分割的资本规律激化了全世界的阶级斗争并使国际经济和政治方面的无政府状态严重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它远在经济发展的最后结果到来之前,就必然导致国际无产阶级反对资本统治存在的暴动。
  简言之,这就是我对这个问题的见解和它的解决办法。乍看起来,它似乎纯属理论性的分析。然而,这个问题的实际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同我们时代最突出的事实相联系的东西:帝国主义。帝国主义的典型的外部现象:资本主义国家之间为了获得殖民地、势力范围、投资机会而进行的竞争,国际贷款制度,军国主义,关税壁垒以及金融资本和托拉斯在世界政治中的支配作用,这些都是人人皆知的。它同资本主义最后阶段的联系和它对于积累的重要性如此显而易见,使得它得到它的支持者和它的敌人的明确公认。然而,社会民主党人绝不满足于这个经验之谈。它一定要寻找这些现象背后的精确的经济规律,以便找出这一大堆五光十色的帝国主义现象的真正根源。这些情况向来是,唯有从根本上对这个问题作出精确的理论阐述,才能使我们在反对帝国主义的实际斗争中更有把握,更有力量,目的性更明确——这对于无产阶级政治是至关重要的。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问世之前,存在剥削、剩余劳动和利润,这个事实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唯有关于剩余价值、工资规律和产业后备军的精确理论(正如马克思把它们作为他的价值理论的基础那样),才给这个实际阶级斗争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德国人的斗争以及其后的国际工人运动一直开展到这场世界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止。单是理论是不够的;人们有时可以用最好的理论搞出最坏的实践,目前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垮台就是证明。这个垮台不是马克思的理论造成的,而正是忽视了它所造成的。只有把工人运动的实践同它的理论协调一致起来,才能推翻它。在整个阶级斗争中,如在阶级斗争的每一个重要部分一样,我们只能从马克思的理论,从埋藏在他的基本著作中的财富那里,为我们的立场获得一个坚实的基础。
  毫无疑问,关于帝国主义经济根源的解释,必须从资本积累的规律中推断出来,因为,根据经验常识,作为一个整体的帝国主义只不过是一个特定的积累方法。然而,如果一个人对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为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资本主义生产是唯一的形式,全体人民只是由资本家和雇佣劳动者所组成——作出的假设不提出疑问,那怎么可能呢?
  不管你如何解释帝国主义内在的经济结构,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也是常识,即资本统治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向新地区的扩张以及那些国家为了争夺世界的新地区而进行的经济和政治竞争。但是,正如我们在《资本论)第二卷里所看到的,马克思假定整个世界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所有其他的经济形式和社会形式都已经消失了。如果帝国主义在一个社会里不再有立足之地,我们又怎能解释这个社会里的帝国主义呢?
  我想,我要在这一点上开始我的评论。关于一个社会只有资本家和工人这个理论假设——为了考察的某种目的,这是允许的(如在《资本论》第一卷里,对某个工厂的单个资本和剥削手法所作的分析)——似乎不再适宜了,因为我们论述的是社会总资本的积累问题。由于这代表着资本主义发展的真正历史进程,所以,如果把一切历史现实条件都抽象到一点,那对我来说,似乎是不可能理解的。作为历史进程的资本主义积累,是在一个具有资本主义之前的各种结构的环境中,在一个经常性的政治斗争中以及在经济互惠关系中发展的。我们怎能在一个不流血的理论虚构——它宣称这场斗争和各种关系的整个现实是不存在的——中实现这个进程呢?
  在这里,根据马克思理论的精神,似乎特别需要放弃《资本论》第一卷中的前提,把积累作为一个总进程包括资本的新陈代谢和它的历史环境来进行研究。如果我们这样做了,那么,对这进程的解释就同马克思的基本理论自然地衔接起来,并与他论述经济学的重要著作的其他部分一致起来。
  马克思自己只是对总资本的积累提出了问题,但他没作进一步的回答。他首先选择那个纯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他分析的一个基础;但是,他不但没有把这个分析引导出结论,而且就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停住了。为了说明他的观点,他建造了一些数学模式,但当他正要开始论述它们对于社会实际可能性的意义和从这个观点出发检验它们的时候,疾病和死亡迫使他停止写作。很清楚,这个问题(以及其他许多问题)就留给他的学生去解决了,而我的《资本积累论》就是在这个方面的一次尝试。
  我提出的答案很可能已经被人认为是正确的或者不正确的;它可能已经受到批判,引起争议或得到补充;或者人们可能得出了另外一个答案。这一切全然没有发生。随之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人所料:那些“专家们”解释说,根本就没有问题需要解决!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的说明是对积累的一种完美无缺的解释;那里的模式结论般地证明了资本能够迅速增殖,生产能够扩大,如果世界上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无其他生产方式的话;它就是它自己的市场,而唯独我完全不懂得马克思的模式的最起码的常识,这才使我在这里看出一个问题来。




[1] 《前进报》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中央日报,出版于柏林。

[2] 弗·梅林(1846—1919),卡尔·马克思传记的作者,罗莎·卢森堡1914至1918年在她的反战宣传中的密切配合者。他四十六岁时加入德国社会民主党,是该党报纸和杂志的赫赫有名的撰稿人。1919年,他与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一道,帮助创建了斯巴达克联盟——它是德国共产党的直接前身。

[3] J·卡尔斯基,真名是朱里安·马什留斯基。他是波兰王国社会民主党的领导人之一。卡尔斯基作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记者在德国工作多年。他于1919年到了俄国,成为布尔什维克党的一名积极党员。1925年去世。

[4] 重农学派,十八世纪经济学派。他们的理论的主要特点是,认为只有农业劳动才是生产。关于它的详细情况和对它的批评,见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史》的第一部分(莫斯科版)。

[5] 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卷第619页。

[6] 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卷第637页脚注。

[7] 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卷第386页。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