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托洛茨基档案中致中国同志的信(1929-1939)

再给中国左派反对派的信

——论无产阶级与农民战争

(1931年9月22日)




亲爱的同志们:
  隔了许久时候,收到了你们六月十五日底信。中国左派反对派经过了最残酷的破坏①之后,又复活与复兴起来了,我们的欢乐是无需言说的。虽然我们所得到的消息极少,但我们在这里所能下的判断说,你们信中所表示的立场是和我们的立场相合的。
  斯大林派对农民运动采取了庸俗的民主派观点,我们对于此观点的不可调和的态度,与一种对于农民运动本身不负责任的和消极的态度比较,自然是毫不相同的。两年前所发表的左派反对派底宣言(『中国革命底前途及其任务』),估量了中国南方各省底农民运动说:『被出卖的、被打败的与被耗竭了力量的中国革命,表明它还活着。我们希望领导中国革命的无产阶级重新抬头之时期,不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该宣言又说:『农民暴动底广大涨潮,无疑地可以推动工业中心底政治斗争活跃起来。我们坚决预信这个。』
  你们的信上说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在经济恐慌与日本武力侵略底影响之下,以农民战争为背景,城市工人们斗争底火焰又见端倪。关于此点,我们曾经在宣言里用了必要的慎重写道:『现在谁也不能预言,农民暴动底火焰是否能够在长久时间继续支持着,直至无产阶级前锋队自己强固起来,领导工人阶级斗争,并使工人底争取政权的斗争与农民对其切近敌人的总进攻相配合起来。』在现在,这是很明显的,我们有实在的根据,来表示一个希望——在正确的政策之下——工人及城市运动,和农民战争打成一片,是可能的,而这将构成第三次中国革命底开始。但同时,这还只是一个希望,而不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最重要的工作还摆在前面哩。
  在这封信里,我想只提出一个问题,这问题在我看来,至少在我这个住在远处的人看来,是最重要与尖锐的。我一定要再着重地说一句,我所有的材料是完全不充分的、偶然的与不连贯的。我真欢迎一切补充与纠正。
  农民运动已经创造了它自己的军队,夺取到很多的地域,并且有了它自己的制度。倘然遇到更大的成功——自然我们大家都热望着这一种成功——这一运动将要和城市大工业中心联系起来的,而经过这一个事实,它将和工人阶级直接接触。这个接触将是怎样呢?是不是一定和平而亲密的呢?
  初看起来,这问题似乎是多余的。领导农民运动的是共产主义者或同情者,那末倘然他们与工人合到一起时,工人和农民一定会一致团结在共产主义底旗帜之下,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不幸,问题绝不那么简单。让我且说俄罗斯底经验:在俄国内战那几年中,国内各地底农民创造了他们自己的游击队,这些游击队时常发展为完整的军队。有些游击队自视为布尔雪维克,时常有工人在做他们的领袖。另一些游击队则是无党无派的,他们的首领最普通的是一些农民出身的退伍下级军官。那时还有一种所谓『无政府主义』的军队,在马黑诺底指挥之下。游击队在白党军队后方捣乱时,他们是帮助革命的。他们中有一些表现得特别英勇与忠诚,但是在城市里,这些军队时常和工人及地方党部发生冲突。当游击队与正规的红军遭遇时,也曾发生过冲突,并且在有一些事件中造成一种可痛的尖锐的性质。
  国内战争底痛苦经验,指示我们在红军占领一个地方消除了白军以后,必须立刻解除农民游击队底武装,游击队中最好的,最有阶级觉悟的与最守纪律的份子,就在这机会上,吸收到红军中来,但是大部份的游击队,都要维持自己独立的存在,时常和苏维埃当局引起直接的武装冲突。马黑诺底无政府主义的,精神上完全是富农的军队就是这种情形。但这并不是单独的事例:有许多农民队伍,为了反对地主底复辟,作过充分而辉煌的战斗,在胜利之后却变成了反革命底工具。
  武装农民与工人之冲突,每次特殊的原因,不管是由于白军底有意挑拨或者是共产党底无谋,或者由于一些不利的环境条件的凑合,但在根本上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阶级地位底不同与所受教育之差别。工人是从社会主义的观点提出问题的,农民底观点是小资产阶级的。工人要把从剥削者手里夺来的财产社会化,农民则要把它来瓜分;工人要把皇宫与花园作公用,而农民为了没有办法瓜分这些东西,硬把皇宫烧了,花园捣毀了;工人打算着以一国底范围并且照着一个计划来解决各种问题,农民却以地方底范围来解决问题,并且对于一个集中化的计划采取仇视态度等等。
  我们知道一个农民也能够把自己提高到社会主义底观点。在无产阶级统治之下,有越来越多的民群众,在社会主义之精神中教育着,生长着,但这需要时间,要数年甚至数十年。但我们必须记得在革命的最初几个阶段上,无产阶级底社会主义与农民之个人主义的冲突时常非常尖锐。
  但是,中国红军底领袖除了共产党员以外,没有别人,这不是事实吗?这个事实的本身,是不是就把农民队伍与工人组织发生冲突底可能排除了呢?不,那是排除不了的。事实是这样,个别共产党员站在农民军队之首,并不能够变更这些军队底社会性质,即使这些共产党员印有确定的无产阶级印记。中国底情形怎样呢?在红军的共产党领袖中间,无疑有许多失掉阶级性的知识份子与半知识份子,他们都没有经过无产阶级斗争底严格训练,他们在二三年来是过着游击除指挥与政委底生活,他们从事战争,攻城略地等。他们吸收着他们的环境里的精神。同时红军中的大多数下层共产党员,无疑地都是农民,他们完全诚实地认自己为共产党员,但他们在实质上仍是些革命的穷人与革命的小有产者。在政治上谁若按照名称与标记而不根据社会的事实来下判断,那就未有不失误的。尤其当事情牵涉到手中持有武器的政治时,更加如此。真正的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底组织。我们不能忘记,中国工人阶级在过去四年间,是在被压迫的与不定形的状态之下,只不过到最近才显示出复活底信号。
  共产党坚固地依靠在城市无产阶级底精华上,努力经过工人去领导农民战争,这是一件事。而几千个革命者,或者是几万个革命者,他们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或者只担着这样一个名义,没有严格的从无产阶级那里来的拥护。只保持着农民战争底领导权,这完全是另一件事。这后一回事正是目前中国底情形,这情形正极度地增加着工人与武装农民之间冲突的危险。无论如何,资产阶级底挑拨是不会没有,这是我们可以确信的。
  在俄国底内战时期,无产阶级已经在国内大部份的地方夺得了政权,斗争底领导权是握在一个坚强的精炼的党底手中,中央集权的红军底全部指挥机关,是在工人手中。虽然如此,当红军胜利地进入农民队伍底地方之后,那比起红军弱得多多的农民游击队,时常和红军冲突起来。
  在中国情形根本不同,且完全不利于工人。中国最重要地域底政权,是在资产阶级底军阀手中,另一些区域是在武装农民底领袖们的手里。无产阶级政权根本还没有。工会是软弱的。党在工人中的影响并不大。因胜利而得意的农民军队是站在共产国际底旗帜之下,他们自称『红军』,就是他们要把自己认做苏维埃底武装势力。其结果是中国底革命农民,经过它的统治层底中介,似乎先取得那在本质上是应该属于中国工人之政治的与道德的价值。所有这些价值,在某一个时候会转成反对工人的东西,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自然,贫农——他们在中国占极大多数——假使有政治思想(这些只有一小部份),他们会忠实地热情地要求与工人联盟和交朋友。但是农民,即使是武装了的,仍是不能执行一个独立政策的。
  在日常生活中农民所占的地位,是中间的、犹豫的和动摇的,一到了紧急关头,他们或者跟无产阶级跑,或者跟资产阶级走。农民走向无产阶级去的路,并不是很容易的,只有在许多错误和失败以后才可以找到。农民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桥梁,系由城市小资产阶级特别是知识份子所构成,那些小资产阶级和知识份子时常会在社会主义,甚至共产主义旗帜之下前进。中国『红军』底指挥层无疑已养成了自身的指挥者心理。没有强固的政党,和无产阶级底群众组织,那末要控制那指挥层在事实上是不可能。指挥官与政委在地位上既然权威高于一切,在占领的城市中,更会看不起工人。工人底要求,在他们看来,不是觉得不得当,便是认为鲁莽的。我们还不能忘记这样一些『小事』,即在城市中,战胜的军队底军官和官员,并不驻扎在无产阶级底陋室中,而是住在城中最好的房屋里,住在资产阶级底别墅里,而所有这些都能够使农民军队底上层,容易觉到自己『是有文化的』和『受过教育的』阶级中之一部份,并不是无产阶级的一部份。
  这样,在中国,那成分上是农民而领导者是小资产阶级的军队,和工人冲突的原因和理由,不但没有消除,而且所有的情形都是使这些冲突极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还有,中国无产阶级在这些冲突中占优势的机会,预先决定了要比当时的俄国无产阶级小得多多。
  从理论和政治方面看来,斯大林官僚派把这种矛盾的情形,掩盖在工农『民主专政』口号底毡子之下,使危险加倍地增长起来。我们还能够想像出一个比这外形更诱人,而实质更阴险的陷阱吗?不肖门徒们底思维过程,不是经过社会学概念底中介,而是用陈旧的辞句。形式主义是官僚底基本特性。
  俄国民粹派从来骂俄罗斯底马克思主义者『不要农民』,不在乡村里做工作等等。对于这,马克思主义者底答覆是:『我们由唤醒和组织先进工人并通过工人,来唤醒农民。』一般地说来,这是无产阶级政党底唯一的可思议的道路。
  中国底斯大林派并不是这样的。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底革命中,他们直接把工农底利益隶属到民族资产阶级底利益之下。在反革命底几年中,他们从无产阶级那里跑到农民那里去了。他们担任了俄国社会革命党还是一个革命的政党时代所担任的任务。倘若中国共产党在过去几年内,集中它的力量在城市中,在工业里,在铁路上,倘若它维持工会,教育团体与俱乐部;倘若它没有从工人那里分离开,并且教他们知道乡村里发生些什么事——那么在一般的力量对比上,无产阶级部份底力量,到今日是会不可比拟地更加有利些。但党在事实上是和它的阶级脱离了。这里,分析到最后,它是伤害了农民,因为,倘若无产阶级仍继续留在不重要的地位上,没有组织,没有领导,那末农民战争即使完全胜利了,也将不可避免地进入一条死胡同里去。
  在中国过去,每个胜利的农民革命,结局都是创造一个新的朝代,其结果,便出现了一群新的大财富的所有者。农民运动陷进了一个恶性循环。在现在的情形之下,农民战争底本身,倘若没有无产阶级先锋队底直接领导,只能把政权过渡到一个新的资产阶级的政党,一些『左派国民党』,或者什么『第三党』等等。这些东西实际上是和蒋介石底国民党很少分别。倘若发生这种情形,那就是表示出人家将用『民主专政』这个武器,给工人来一次新的屠杀。
  那末,结论是应该怎样呢?第一个结论是应该这样:我们必须大胆地公开地照着事实底原来样子来看它。农民运动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因素,因为它是反对大地主、军阀、农奴制和高利贷者的。但是在农民运动底本身-是有着很强的私有性与反动倾向的,并且在某一阶段,它会仇视工人的,因为早已有了武装,会更增加这种仇视。谁忘记了农民底两重性,谁就不是以个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必须教会先进工人使他们能将真实的社会过程和『共产主义』底名称与旗帜加以辨别。
  『红军』底活动必须给以严重的注意,我们必须向工入们有系统地说明农民战争之方向、意义与前途.,而无产阶级底目前要求与任务,必须与解放农民底口号联系起来。
  根据我们自己底观察、各种报告以及别的文件,我们必须极仔细地,研究农民军队底生活过程,和他们在占据区域所建立的制度。我们必须从活的事实中发现矛盾的阶级倾向,并清楚地向工人指出,那种倾向我们是拥护的,那种倾向我们是反对的。
  我们必须特别留心红军与当地工人的相互关系。他们之间甚至有一点小小的误解,我们都不能忽视。在某些个别的城市与地方范围内的尖锐冲突,即使在表面看来似乎是无关重要的局部事件,但是在事变更向前发展时,阶级底冲突会闹到全国范围,而颠覆革命,这就是说:资产阶级欺骗着的农民,会对工人来一次新的摧残。革命底历史是充满了这一类例子的。
  先进的工人愈是明白地理解无产阶级、农民与资产阶级之间时相互关系之活的辩证法,他们将愈加抱有信心地去找最接近自己的一部份农民与之联合,他们也将更成功地在农民军队中间和在城市中,抵制反革命的煽动者。
  工会和党底单位,必须建立起来,先进的工人必须加以教育;无产阶级底先锋队必须团结在一起,进入战斗中去。
  我们要向正式共产党全体党员解说与挑战。为斯大林派小组织导入歧路的共产党干部份子,多半不能立刻理解我们的。官僚们将对我们的『低估农民』作『革命』狂吠,也许甚至会说我们『仇视』农民(欠尔诺夫从前时常骂列宁仇视农民)。当然,这种叫骂并不能困扰布尔雪维克——列宁派。在 一九二七年四月之前,我们警告着蒋介石必然会实行政变的时候,斯大林骂我们仇视中国国民革命。事实已显出了谁是对的。此时事实也将要给以证验。在目前阶段上左派反对派还太弱,不能转移事变到有利于无产阶级的方向。但是即使在现在,左派反对派已经有足够力量把正确的路线指给工人,并且随着阶级斗争底向前进展,把左派反对派底正确及其政治的识见,显示给工人。只有这样,一个革命的政党才能获得工人底信任,只有这样,它才能生长,逐渐强壮,并领导一国底民众。

一九三二年九月廿二日于普林基博岛


  再者:为了尽仅可能明白地表示我的意见起见,我把下面一个在理论上完全可能的变化,描绘出来。
  我们且假定中国左派反对派在最近的将来,在工业无产阶级群众中进行了广阔而成功的工作,并且在其中得到优势的影响。同时,正式党则继续集中其全副力量于『红军』上,及农民区域中。于是便有一个像这样的时候到来:农民军队占领了工业中心,并且和工人面对面起来。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之下,中国底斯大林派将要怎么办呢?这是不难预见的,他们是要使农民军队以仇视的态度,攻击『反革命的托洛次基主义者』的。换一句话来说,他们是要使武装农民攻击先进的工人的。这是俄国社会革命党和门雪维克在一九一七年所干的把戏。他们失掉了工人,便在兵士中间努力工作,以支持自己,鼓动兵营反对工厂,武装农民反对工人布尔雪维克。克伦斯基、崔连脱里与但,他们向来不直截了当地称布尔雪维克是反革命派;而叫他们是反革命底『不自觉的帮手』或『非意识的代理人』。斯大林派对政治术语底应用,更无所选择,但倾向是相同的:恶意地引诱农民及一般小资产阶级分子来攻击工人阶级底先锋队。
  官僚的中派,和〔一般的〕中派一样,是不可能有一个独立的阶级支柱的。但是在他作反布尔雪维克——列宁派的斗争时,不得不乞助于右派,就是乞助于农民及小资产阶级,使他们和无产阶级作对。这样,两个共产主义的小派别底斗争,即斯大林派和布尔雪维克——列宁派底斗争,其本身便具有一个内在的倾向,要转变为阶级斗争。中国革命事变底发展,会使这种倾向达到一种结局,就是斯大林派领导的农民军队,和列宁派领导的无产阶级先锋队之间的国内战争。
  倘若,完全由于中国斯大林派之故而使这样的惨剧发生,其意义将是这样,斯大林派和左派反对派不再是共产主义内的小派别,而变成了两个具有不同阶级基础的敌对的政党了。
  虽然,这样的一个前途是不可避免的么?不,我并不以为如此。在斯大林派底组织(正式中国共产党)内,不但有农民即小资产阶级底倾向,并且有无产阶级底倾向。这是极度重要的,左派反对派必须设法和斯大林派内的无产阶级份子建立连系,向他们提出对于『红军』的马克思主义底估计和解释无产阶级及农民间之一般的相互关系。
  无产阶级先锋队在维持其政治独立的条件下,始终如一地预备与革命民主主义派实行联合行动。一方面我们拒绝承认武装的农民队伍就是无产阶级的武装力量——红军,我们不忽视共产主义旗帜掩盖农民运动内小资产阶级内容这个事实;在另一方面,我们却要完全明瞭农民战争底巨大的革命民主的意义,我们要教工人们重视这个意义,我们亦要以全付力量来和农民组织完成必要的军事联盟。
  因此,我们的任务在于:不但要阻止那依靠武装农民的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派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命令无产阶级,并且要准备和确保无产阶级对农民运动的领导,特别是对它的『红军』的领导。
  中国布尔雪维克——列宁派愈是明白认识政治环境以及从这环境中产生出来的任务,他们就愈能成功地在无产阶级内扩展他们的基础。他们愈是坚持地执行和正式党及其领导下之农民运动联合战线政策,他们就愈有把握不但能保护革命使之避免农民与无产阶级间可怕的危险冲突,能实现这两个革命阶级间必要的共同行动,并且能转变他们的联合战线为走到无产阶级独裁去的一个历史步骤。


一九三二年九月廿六日于普林基博岛




注:
  ① 一九三一年五月,中国托洛次基派四组织统一后新选的中央委员,除总书记陈独秀一人外全体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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