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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主义的起来和它的时代背景

王独清

(1935年8月1日)


  〔说明〕本文最初刊载于《文学》第5卷第2期,1935年8月1日出版,署名:王独清。



  在文学史上,被称为古典主义这一名称的文学是出现于十七世纪,而其最典型的代表则为法国。

  我们应该先到十七世纪以前过一下身才行。

  我们知道,所谓文艺复兴期底文学,根本便是古典底复活。所以能这样的,一句话:是因为商业资本发展底缘故。关于这层,一向的文学史家不消说是没有厘得清楚,就是应用新的观点的文学史家也似乎有许多不曾作过圆满的说明。我们是应该把这种现象——古典底复活——分作两个时期来解释的。起先,为了商业资本现实上的增大,当时新的社会层遂想在过去可认为相类似的时代中去寻找自己理想中的艺术形式。于是,曾经因商业繁荣过的希腊罗马便成了他们发掘的对象。而同时,又因为要把商业社会中必然抬头的人类官能的生活宣示出来以与中世纪禁欲主义相对抗起见,他们也不能不借用相类似的古典时代以充实自己。这个,必然地也要回到希腊罗马才能得到对照的效能。后来,商业资本到了更向前的跃进,产出了货币经济制度的政治底表现,于是,为对于君主权的拥护,新的社会层遂又到历史上追迹他们所要求的世界观。不过,这次却是将对于希腊罗马底艺术和生活态度的感兴一变而为政治的感兴了。跟着,便是宫廷文学底兴起,这种复活运动才算是达到了成熟的时期。

  这样的一种趋势,自然首先是在演文艺复兴前驱任务的意大利国度中最明确地显示了出来,而因为历史和地理的关系,法国却是比较其他的国家最早又最正统地承继了这一向上的姿态。那般集会在里昂的古学空气中的作家,从发挥瓦拉(Lorenzo Valla)底官能主义的哲学便走到了和达苏(Torquato Tasso)——给君主服务的诗人——的结婚。他们使文学用长脚踏过了旧教和新教的市民战争而停在统一的王朝底前面——并且还使它种下它后代底种子了。

  这种子便是古典主义。


  我们一闯进十七世纪,便即刻看出法国比较其他国家先进的情势。在历史上出名的国王路易十四底“朕即国家”的豪语,就正是说明当时法国政治上“绝对权”的独裁主义底造成。这种独裁主义是建立在所谓重商主义的基础上面的。为了产业贸易盛行上种种的必要,王权不能不走向集中化的前途,结果便使握有经济实力的市民结合到一个尖端的政体之下。于是,一切指导社会生活的法制都由中央规定的形式产生出来了。就这样便形成了这时特殊的文化。

  因为政治上更在强度地追慕着有威势时代的希腊罗马,所以跟着“绝对权”发展的文化圈里面便去重新拨动前世纪所种下的古典的种子,于是,在文学的创造中便来了古典主义的文学。主教又是国务大臣的黎塞留(Armand Jean Plessis)在很早便计划着要用“统制”的方式去监视文学的用语和美的趣味等等,因之便组织了履行这种任务的著名的法兰西学院(Academie Francaise)。在黎塞留看来,当时流行的客厅(Salon)文学的集团——其实那些集团已经是半官式的——只是把文学引到自由竞争的方向而会和政府底权力乖离起来,因之非要有一种纯然的政府机关来作集中的工作不可。在法兰西学院底领导下,作家再不是运用感情和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的高蹈者,而是遵守特定法则的为朝廷服务的人了。这真的便养就了一批文人,成了以后凡尔赛宫中不可少的角色。而那特定的法则,也越发严重地说明了作品有“内容古典”和“形式古典”的两方面的要求。

  要证明古典主义是追慕希腊罗马的政治烘出来的影子,我们不能不举出布瓦洛(Boileau)这个名字来。这位自命是古典主义前辈马赖布(Fracois de Malherbe)的承继者,在他那被称为古典主义教材的诗篇《诗作法》(L’Art poétique)——我们应该注意这个题名是来自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tius)底“Ars Poetica”的——里面把希腊亚里士多德底主张作了一番更合理地复写。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经把“模仿”(to imitate)认为构成文艺的要素,而且又使这要素有了它一定的对象,便是所谓“行动的人”(Men in action),于是,便产生出了悲剧与喜剧是最高文艺的理论。布瓦洛就恰是把这种说法越发充分地法则化了。他根本便先认定了文艺只是“自然底正确的模仿”(L'imitation exacte de la nature),“自然”便解作为人类一切的现实。所以他极力申说只有自然才是真理,而为了这个“真理才是美的东西”,遂不能不用去作文艺创造的内容。特别是,他又把亚里士多德所叫出的“理性”(Beason)这已经不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用语而简直是《伦理学》中的用语了——用力地在发挥着。他说离开理性便没有创造的可能,诗人们是必须先爱理性才能在自己底作品中感受到“自己底光和自己底美的”。

  但是问题还不止此。在这样复写了希腊学者底主张以后,古典主义底诗人们便实行起了那主张所演出来的最后的理论:真的使戏剧在文艺中占了支配的地位了。我们只要数一下当时几个权威者底名字,——高乃依(Corneille),拉辛(Baine),莫里哀(Moliere)——便可以明白古典主义的时代实在是戏剧在握着霸权。而为了更具体地精确化“模仿”的这一原则起见,于是便定出了“三一律”(Les trois Unites)的法则。这种“事件一致”“时间一致”“场所一致”的结构上的规定,在亚里士多德还不过只是提起了一下,而到了古典主义的时代却便成了讨论的中心,并且终于被视为作家决不可放弃——我们知道高乃依曾因《席德》(El Cid)一剧拒绝这一法则而遭了黎塞留底谴责——的一种铁的纪律了。固然古典主义的戏剧曾经废除了希腊罗马戏剧中的乐队(Chorus),但是,那种改变却完全是站在更加能够模仿现实而使古代剧底形式益发完整的这个意义上面的。

  不过像这样解释古典主义底尊崇理性和戏剧特别发展是决乎不够,我们应当加一点进一步的说明才行。布瓦洛在《诗作法》中很不客气地非难了前世纪最大的诗人龙沙(Ronsard),但那却并不单是为了他自己在复活着亚里士多德底声音而龙沙恰是和那位反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家瓦拉有着血统关系的缘故,那只是为要说出在当时文学的创造中不需要倾向官能的感情活动的事实。受着路易十四底优遇的布瓦洛,深深地了解在绝对权的政治下所谓“支配美”底正确的形相。他是要求着诗人们尽可能地去把自家底热情卖给头上统一的王朝。这个,就正表明了十七世纪市民向上的生活底合理观念。同样,戏剧底独霸,也有着一个和当时的时代组织相粘着的基础的。那便是:这一艺术构成的本身,正适合于合理主义的发挥,最能具体地高扬当时法则化的社会相。——就是说,当时市民生活底规律性,理智性,只有这一艺术底姿态才能完全地表现出来。


  若是上边的话不错,戏剧真是古典主义文学综合的类型时,那我们便可以从那些还留在现在的当时主要的悲剧和喜剧里面认出十七世纪时代的映画来。

  高乃依悲剧中所处理的材料大多半都是取自罗马的古代,他一面在说明了绝对权的政治对于社会保障的力量,一面又说明了社会为要扶持那种政治而必需履行必然的义务。而那种义务要是出现在每个人底身上时,据高乃依底见解,对于个人底欲望和感情的斗争便是最基本的一步。于是,他便创造出了这种模型的各种人物。在辛纳(Cinna)中走出的历史上的英雄,本是反抗罗马大帝奥古斯都的革命者,可是高乃依却用一种个人的阴谋组织者的意义把他显示了出来。结果是奥古斯都在一场政治的反省之后,决心容赦自己身旁的叛逆,于是,他遂一变而放弃原来的主张,竟成为皇帝绝对的感戴者了。在《贺拉斯》(Horace)中,高乃依更是将对家庭和对国家的感情作了对比的说明。这个取材于罗马贺拉斯家(Horatii)和科里亚士家(Curiatii)战争的悲剧,它底顶点是那位已经死了两个哥哥的年青的贺拉斯在将敌人击毙了以后,回到家中一看见他那是敌人未婚妻的姐姐在反对着罗马的胜利时,他便毫不迟疑地手刃了她。做父亲的老贺拉斯,本是为了罗马政权底安全而将死去的儿子置之不问的人,于是,便成了这场血幕的赞美者。用了裁判的形式,父亲表示了对国家的义务应该超乎一切,遂将家庭中的杀人犯尊之为罗马底英雄了。——高乃依底这些观念的发挥,就正代表着王权统制时期的最高的悲剧相。他把这种手法传给了他底后继者的拉辛,于是便更使这种创造的形态遂到了光大的地步。

  拉辛底悲剧《贝莱尼丝》(Bérénice),便是更将高乃依所认识的义务伸张到了帝王身上的最好的作品。剧中的场面虽然尽管还是罗马的古代,但是却益发表露了合理主义,社会中的市民底理想,剧中身为一代帝王的提多(Titus),因为不曾依照自己权力应使用的方向行事,才把犹太底公主贝莱丝尼带到了罗马,打算作为自己终身底伴侣。但是为了这不是罗马法律所容许的行为的缘故,他却不得不忍受一种难堪的命运。他不能把她立为皇后,甚至也不能和她见面,一切幸运的计划都将没有实现的可能。他自己也知道他底权力是有办法实行他底自由意志的,但是,他却没有办法不顾到他是应该首先克服自己的国家主体的皇帝,于是在一场动人的话剧之下,他便和贝莱尼丝永诀了。

  要是我们承认古典主义底特征是——如布吕奈蒂埃(Brunetiere)所说——“社会的”和“一般的”描写,那么我们便不能不说充分完成了这一任务的却是当时底喜剧。而在所有的喜剧中间,我们又不能不举出莫里哀底作品来作一切的代表。

  不过,我们要在莫里哀底身上了解所谓“社会的”和“一般的”的意义,那我们应该说是因为莫里哀置身在市民社会愈见强度发展的时期,现实供给了他以更丰富的素材,所以他才能够把他底主题和人物扩张到极复杂的境地的。当时底贵族,已经是被以富闲的中间地位处于统制阶级与市民阶级之间而到了最腐化的一段,因之,他便以讽刺的调子给那般人作了许多丑恶的摄影。他暴露了那般人底欺骗,无能,以及属于那一阶级中的妇女们底无聊——《伪善者》(Tartuffe),《市民中的绅士》(Les bourgeois gentilhommes),《强迫的婚姻》(Le Mariage forcé),《乔治·唐丹》(George Dandin),《艾斯喀尔巴雅斯伯爵夫人》(La Comtesse d'Escarbagnas)——等等,而将拥护市民利益的这一信念深深地浸透着。同时,他却又看出来当时走向繁荣的市民也染了恶习,甚至也有了腐化的倾向,于是,他便以教训的态度也把自己本阶级底不良的部分暴露了出来。在那些作品——《守财奴》(L'avare),《医生》(Les Medecins),《可笑的有架子的女子》(Les precieuses ridi ules),《博学的妇人家》(Les femmes savantes)等——中,他很严厉地杜防着市民堕落的决口,把一种教育的精神装置在后面,我们可以说在古典主义之文学中,像莫里哀这样典型地综合十七世纪市民向上的智慧的,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了。

  但是,还不止这样。莫里哀还代表着一点十七世纪最终的智慧,常常出入于上层社会的他,已经感觉到当时由纯粹王权政治支持着的市民阶级底前途是异常黯淡的。这使他不能不由一个创造喜剧的哄笑者一变而奏出失望的谐调来。这一倾向便表现在他《厌世者》(Le Misanthrope)的一剧里面。主人公亚尔士德(Alceste)出入在一个贵族妇人底客厅,想在那儿获得自己生命上的寄托。在那客厅中,出现了贵族和上等市民的混合形相,虚伪的礼貌和言谈把那儿满满地装饰着。主人公是用一种真实的态度和那儿底主客相见,可是只得到了一些嘲笑的回声。为了

  批评一个假风雅者底恶劣的诗作,他于是读了一首情诗——那是在申说就是法王要以巴黎换自己底爱人而也不能答应的一首表示个人自由的情诗——却竟遭了要受决斗的无理的侵害。而结果是自己所希望寄托生命的计刻也终于粉碎在自己底脚下,于是,高叫着要去在地上寻一个有自由而能做人的所在,厌世者的他遂跳出周围的环境而逃亡了。


  在上边我们把古典主义底起来和它底时代背景已经给了一个相当正确的解剖相,现在,我们要附带地问一句:十七世纪除了法国以外,其他的国家为甚么没有那样明确的古典主义的文学出现呢?

  这回答很简单:便是,因为只有法国最典型地建立了十七世纪那种严肃的君主政治的缘故。

  我们可以不要管那些变乱很厉害的国家,只将十七世纪底西班牙和英国——这是和法国一样曾经为文艺复兴底文学开过花的两个王国——稍为巡视一下便可以明白。

  西班牙已经在前世纪末因为荷兰底独立使商业底发展受了很大的打击,政治上的失败一直便没有恢复。在文学上出头的魏加(Lope de Vega)底后继者卡德朗(Pedro Calderon)虽然有古典主义的倾向而同时也的确是皇帝底守护人,但是,因为根本君主底权力便呈现着衰落的景象,所以他那被认为西班牙权威的戏剧也只是满满地装上抒情的和过分的宗教的调子。并且,就是这个唯一的宫廷文学却也被那从《堂吉诃德先生》身上跳过来的浪人小说(Picaresca)争去了霸权。浪人小说所反映的正是西班牙贵族破产后没有新的富裕统一的社会,它底伸长和流行,无疑地是给倾向古典主义的文学的一种强有力的捣乱。英国是历史上所说的清教徒的时代(The Puritan Century),是克伦威尔在演着重要角色的时代。内乱和政治上的分化不但不曾使集权主义得到长期的实现,而且因为斗争的艰难,代表市民阶级的清教徒要以特殊的力量和贵族对立,竟用极端的宗教狂风扑灭着一切生活上的美学世界。莎士比亚——虽然他晚年曾经把清教徒曙光期底思想装进了他底作品——已经失掉了存在的权利,剧场是成了罪恶的传布所。这时底作家像清教徒伟大的代言人弥尔敦,只是把希伯来主义用作了诗篇底内景,而没有留一点走向希腊罗马的足迹的。以后,德莱登(John Dryden)等虽然表面像是倾向到了希腊罗马的古代,但是那却是由于反对清教徒的政治的作用而不是真正向上的古典主义。德莱登依附的王朝正是一六八八年以前复古的王朝,因之他在描写着颓废的贵族底生活,然而他并不是像法国古典主义的喜剧家对贵族的讽刺,而是相反地把文学拖回表扬贵族的中世纪去了。

  所以,古典主义的文学就只出现于十七世纪底法国。

  最后,我们还应该说两句关于十八世纪的话。一般文学史家也把十八世纪底文学称为古典主义,其实是不对的。十八世纪底文学只是摇摆于过去古典主义和未来浪漫主义之间的文学。它一面在敲着绝对王权时代的葬钟,一面在迎着共和主义革命底来到。所以,它底主题与形式在表现着相当复杂的姿态。从古典主义的收场者伏尔特尔(Voltaire)算起,通过了英国底伤感主义者,一直到镇压这一世纪的巨人歌德(一向的文学史家把歌德归到浪漫主义,这也是不对的。)都是这个“摇摆时代”的作家,这个“摇摆时代”——可不知道这个名词创的对不对?——便是所谓假古典主义时代,也可以说是前浪漫主义时代。这时代底文学一面是很显著地把支配者和被支配者的对立作着主题,一面在表现产业进展中经济组织的面相。它是法兰西大革命的信号,是市民文化更进一步的飞扬……然而却不是我们在这儿所讲的古典主义。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