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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怎样创作诗歌

王独清

(1935年9月15日)


  〔说明〕本文最初刊载于《创作月刊》第1卷第3期,1935年9月15日出版。经作者修订后收入于《如此》,上海新钟书局1936年4月25日出版。



  我开始创作诗歌的情形,说起来是很有趣的。

  或者因为我不是才子,所以依我自己底经验,我是根本便不相信创作不用艰苦的工夫而可以得到相当成功的那种奇迹。或者有不少的诗人在说过他们创作时是不需要受苦的,但是,那却未必便是真话。至少我便不是那样。

  尽管创作对于我是一件有兴会的工作,可是一开始我便感受到一种严肃的责任。我爱诗歌,我很想在诗歌中建立我所感觉的世界,于是,首先我便认真去寻求我认为是诗的字汇和那些表现特殊律动的词句。我几乎常常整天地为一个句子涂鸦得不停,甚至,为一个字眼想不出来,自己赌气不去吃饭也不去睡觉。时候正是十年前我流浪在巴黎的期间,法国底诗歌最先便成了我接触的对象。用一种饕餮的形势我去消化着拉马丁,谬塞,包特莱尔,魏尔冷等底艺术。但是,我完全是为自己底创作而去读他们的。我并不是要去模仿,而是要从他们那儿去借字汇和词句。常常,自己做好一首诗时,便翻出他们某几首和自己意思相同的诗来比较,要是自己的简直差得太远,就狠命地撕掉,重新再做。我就这样在过着我底日子。

  穆木天在《王独清及其诗歌》中说我是“完全抛弃了旧的词曲的调子”。这话若是真的,我可以说出我当时做这层工夫的经过。常常,我备着一本notebook,凡是和朋友谈话时听到的特别的句子,或是看书时碰到的有意思的句子,还有自己偶然想起的新奇的句子,都一一录在上面。那便是我创作时的辞汇。特殊是,我把平常偶然得到的韵脚以及从外国诗歌中译出来的中文中少有的字眼和诗歌中应当用的外国字都记了下来。这种搜集的工作对于我确是给了不少的帮助,我底语汇就靠这种方法丰富起来,而对于“调子”的创造也才得以有了新的配合。

  还有,常常我写成一个句子时,自己要是感觉得有些不顺,便喜欢去问别个。那目的是为要使人看得明白,甚至可以打动人,同时又不至于有甚么歧义。我想凡是和我接近过的朋友,大概多半都受过我这种麻烦。我过去诗歌中的许多句子都是经过这样的试验的。这习惯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改掉。

  为了诗歌底形式,我曾经费了莫大的苦心。我在努力想给中国底诗歌创出一些复杂的,多样的形式。我创作了自由诗,创作了散文和韵文的混合诗,又创作了有韵的散文诗,而对于韵文诗中的限制字数更是用了不少的工夫。这说来好像是有些夸张,其实,事实却完全是如此的。字数的限制,为的只是Nuance的完成。我是一点也不厌倦地埋头在这上面。色彩和律动,也是我搜求的中心。我悟会出了甚么是Klangmalerei,甚么是rabachage的艺术,我像发狂一般的去抓拿这一切。而就是为了这个,我又特意去涉猎了绘画与音乐上的知识。

  这说来或者会受才子们底鄙薄,不过,没有办法,我过去创作的活动是这样的情形。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所谓创作只是不断的追求和劳作。我自己还不敢断定我真的算留下有甚么创作的成绩,然而,我却敢说,我假定不是那样,决不会有那些诗歌出世的。

  有一个秘密。当时我曾在我底一张照片上写着这样的一句话:“三十岁以前,创作上若没有相当成就,当自杀!”——这照片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可笑自然是可笑,但是却恰就表示了我当时底态度。创作是如此的对于我竟成了一种严肃到绝顶的问题。

  不消说现在否定着我底过去,就是真有一点成就,也得要用自杀的决心去扬弃它。不过,我那种工作的方式怕却是还可以适用到任何更前进的Thema的创作上面。

十,九月,一九三五。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