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凡西 -> 《电影漫谈》(1956)

再论名著改编问题




  我们说过,把小说或舞台剧“翻译”成电影是没有一本通用字典的。可是事实上,对于许多电影家,无形中却存在这样的字典。有人代为编纂了一下,这本字典有如下式:

  爱——吻
  妒——摔破的茶杯
  幸福——露齿的微笑
  死亡——一辆灵车
  婚姻不幸的女人——笼内一只金丝雀
  悲哀——两手紧握的特写
  义愤——给对方下颚上狠狠一拳
  ……

  通过了这样一本字典,编导者将名著从小说形式或舞台剧本形式改换成电影,自以为是做到“信”字功夫了。实则大谬不然:因为这些编导者所“信”的乃是自己心目中的字典,却不是原著本身。他们所推行的仅仅是依照了某些僵硬的公式,将“爱”这个文字翻成“吻”这个画面吧了。此种“翻译”,诚如某一著名影评家所说,等于仅用单音缀的文字去把一部名家巨著念出来,并让一个才识之无的小学生用涂鸦似的字体来写书。这样“信实”的改编,自然是大大地糟蹋名著。它取去了各个名著所必须具有的特性与光彩,杀害了他们的生命,单单留下一些无差别的骸骨。这样的字典真是害人不浅。

  不过责怪“字典”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它们不是别的,只是数十年来电影工作者所垒积的某一些经验罢了。用一个怎么样的形象,恰当的代表某一个内心的情感,本来也不是容易解决的问题。在最初,用“吻”来代表“爱”的人当然未必是天才,但用“笼鸟”譬喻闺怨,特别是用“两手紧握”的特写来表示悲痛,却确实是一种天才发明呢。这些经验,或公式化的经验,和所有其他方面的经验一样,是有其积极价值的,决不能一概抹煞。但同时它们也和其他方面的经验一样,倘若食而不化,不加思索的套用起来,那末不但会闹成笑话,而且就根本不称其为创造活动了——尤其在艺术领域中。

  西洋人有句老话:“第一次将好花比美女的是天才,第二次将好花比美女的是庸才。”这句话如果适当了解,倒是我们上面说明的很好注解。这里所说的“第一次”与“第二次”不能了解得太呆板。只要你发乎真情,基于“灵感”,那末别说“第二次”,就算是第千百次,好花美人之喻永远是新鲜的,仍旧可以讲成天才之作的。所以问题不在于譬喻本身,而在于应用这譬喻的人,在于他如何应用。假使,凡前人用过的譬喻(在我们便是电影手法)我们都不能用,那无异否定一切经验,要求艺术家在真空和白地上盖屋起家,当然是幻想的。

  四五十年来在电影艺术中辛勤工作的前辈们,对于如何从文字的描写(情感或思想)忠实地“翻译”成实体的形象,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示例。今后的电影编导们,如果想有更高更大的成就,自必须站在前辈们已得的经验上。不过这些经验,这些电影手法,是无法撰成一部简单的字典或辞典的。更不可以拿这样的字典当作方便法门,按字索解的将书本翻译成为画片。

  改编文学名著为电影主要得忠实于原作的精神,技术上的“信”字功夫应该以此忠实为不易基础。我们所说的那本电影字典,只有对于技术性的“信”字功夫才有帮助。


  要做到技术性的“信”字功夫,就必须弄清楚文学创造和电影创造的不同,必须知道它们各自的特性及其活动的限制。关于这些,我们在上面的文字里也已经谈了一些,不过我们所指出的过于简单,说友琴华尔先生(Eugene Vale)拟的,他将小说、舞台剧与电影三者的创作活动所受的条件限制,作了一个相当完备的比较。兹译载如下:

比较表
 小说舞台剧电影
长度无限制120至150分钟60-120分钟
事件的表达法讲述的表现的表现的
幕数无限制有限,约3-5幕有限,通常约30幕
人物数无限制有限大致有限
时间应用自由自由自由
时间进展完全自由前进,回溯前进,回溯
时间的跳过不重要不重要重要
地点选择自由有限自由
对话应用任意全部部分
人物的思想可以描写不能描写不能描写
幕间关联描述的不必要的缺如
地点与时间的说明可描述的借助节目单无直接方法,除了字幕
动机的说明可作心理描述通过事件通过事件
特写放大缺如缺如重要
观赏时间无限限一场限一场
重读前页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从这张比较表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小说是无定形的,享有最大的自由;舞台剧则颇受限制,结构上必须十分严谨。电影剧本介于二者之间,它是二者结合的产物,具有二者的许多特点:它和小说相同是时的不受拘束;它与舞台剧相同的乃是演出的长度有定;事件的表达限于表现;剧中人与著者的思想不能描述,全部故事必须让观众在一场之内看到和领会。电影不同于小说及舞台剧二者的最大一点,就是它有特写镜头可以应用。

  读者诸君,你们切莫把这些相同与不同看轻了,你们应该仔仔细细将它们研究和考虑的。如果你们有兴趣,或者有意思去做电影工作,去编写电影剧本,去从小说或舞台剧改为电影,或者,你们仅仅想在欣赏“文艺片”的时候能够有资格对剧本或导演处理作出批评,你们都必须好好了解上面这张此较表。这是最初步的技术,也是最基本的知识。把握了它们,那末你们在做改编工作的时候,至少不致于拿起了刀子,茫然不知向小说或舞台剧的何处下手了。

  有些从名著改编的电影剧本,就是因为编写者不能稳稳地掌握住上述三者的同异而失败的。譬如,有些编剧家用了几乎是全部的对话来表达事件的发展;有些,处理小说中一个延续数十年的故事,却不能适当的截取其中最精彩的几段,将其余的时间“跳”过去;有些,企图用冗长的字幕或复杂而繁多的幕外音来叙述人物的思想,却不会借含义深长的几幅形象来传达它们;再有些,在幕与幕之间的联系用烦腻的画面来“接驳”,像散文似的用了许多起承转合的虚字,却不能像诗一样地在字面以外去求连续……所有这些毛病,固然也会由于其他原因,可是主要却总因为他没有好好的领会,或有意无意的忽略上列三者的异同。因此,深刻的了解那三种艺术手段的长处与短处,对于它们之间的忠实翻译,该是一个最起码的条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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