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熊安东 -> 熊安东回忆录(2006)
入监服刑
判决后,立即把我送到上海市提篮桥监狱服刑。
提篮桥监狱是租界时期,以英国殖民主义者盖的,有八栋长方形的五层楼关押男犯,还有一栋女监,另外还有做劳改工厂的两栋楼,还有医院楼和伙房楼各一栋。
我被送进一号监,一号监是重刑犯,多数是无期犯,还有死缓犯和死刑待处决犯。
每层楼面有六十多个小监室,面积大约一米半宽二米长,每室关三人。初入监时与我同室的二人,一个叫杨广文,判无期,是阎锡山军队的文职军官。一个叫王国权,判十五年,是上海某大工厂的黄色工会理事长。解放前,民主人士在南京路劝工大楼聚会,反动派调集各工厂的工会理事长帽冒充工人,冲散集会还打伤了人,是解放前的一桩血案。解放后,这些工会理事长凡是留在上海的,全部被抓捕,镇反时,凡无法证明那天不在场的都被镇压。王国权是一个足球队的主力队员,那天恰巧去无锡赛球,有球队证明,又有无锡地方报纸当天报导的球员名单证明,他留下一条命。他是个运动员型的人,头脑简单,为人正直,知道我是初判入监,处处都关照我。
入监后不久,监狱里召开了一次“认罪服法奖惩大会”。的减刑的,有加刑的,还有两个早已判死刑,当场宣布立即执行拉出去的,会场气氛颇具震撼感。宣判后,监狱长做了长时间的教育讲话,反复讲认罪服法、改恶从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等语。
散会后,一号监监长指定我做一个小组的学习小组长。五个小囚室是一个学习小组,平均十四、五人。回到囚室我问杨广文和王国权,当学习小组长如何当法?他们告诉我,这个小组的犯人有历史反革命,也有杀人放火的刑事犯,文化程度都不高,前一个学习小组〔注:此处应为小组长——录入者注〕也是知识分子,同他们两人同住一囚室,在我入监前两天调走。文职军官杨广文向我讲:“调你当小组长是给你一个争取的好机会,要多向主管汇报思想,自己和别人的都要汇报,对与不对,由主管判断,错了也可以得到政府干部的教育”等等。教育一词有了新的涵义,同学校里所说的教育涵义是不同的。王国权向我讲:“你是知识分子,有文化,当学习小组长首先要把教育大课内容记牢,向小组传达。我们每个人的学习发言,你都要记录下来,整理好,交给主管就行了。”
邻组的学习小组长姓孔,是东北人,山东口音,老乡见老乡,放风的时候,他走近我拉近乎:“你一来就派你当小组长,不简单啊!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要多汇报,勤汇报,向政府交心……。”从此以后我注意到,只要有机会,他就到主管那里汇报,尤其是在放风的时候,他常同主管讲了好半天。还常常打书面汇报交给主管。他向我讲:只有这样向政府表忠心才能获得减刑宽大,云云。他最关心的是减刑宽大。
那时我年青,记性好,头一次大课我没有做笔记,但大课内容我还能传达了一个上午。小组犯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这个新小组长,安静地听我讲,使我一下子忘却身为囚犯,好像回到了学校课堂的讲台。第二天上午学习时,小组的犯人都争先恐后的举手要求发言,我认真的记录。一轮发言后,我把记录整理好交上去。在囚室里,我问王国权:“明天上午学习怎么进行?”“你再把大课内容讲解一遍就行。”我把大课内容重复传达一遍,又是一轮发言,我认真地记录,记录整理好再交上去。在整理记录的过程中,我发现每个人的发言同第一轮的发言几乎没有多少字句改变,他们都各自讲一遍认罪服法、改恶从善、脱胎换骨、重做新人的套话。所谓认罪就是帽子戴得大,大到看不到人,都玩弄抽象认罪又具体否定的把戏,如剪刀杀妻判无期的一个犯人,未发言做出痛苦万分相,承认用剪刀杀死妻子是罪大恶极的、万恶不舍的罪行。同时又说,如果妻子不同他争夺剪刀的话,他不会杀死妻子的,因为他们是很恩爱的,判他无期,他认为是对他宽大,他说:“共产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我要好好争取重新做人”云云。文职军官杨广文的发言,又有别出心裁的一套言论,他说他不仅要认罪、服罪、悔罪、还要守罪。当我听到他的“守罪”一词一出口时,我立即想到节孝坊下那些可怜可悲的“守节”灵魂。他也是抽象认罪,具体否定的。他说他是为国民党反动派效力的反动军官,所在的部队败退时,败军如山倒,失控,经过一个小城时,士兵抢劫、强奸,把个小县城糟蹋得不像样子。他说他本人虽没有作坏事,但做为〔注:此处应为作为——录入者注〕军官不能不为士兵的行为负责,判他无期徒刑是对他的宽大。原来他的认罪、服罪、悔罪是这么一回事。
一入监就指定我当学习小组长,就像把一个圈套套住我的脖子,我被投入“认罪”机器加工厂进行加工。在这些反革命罪犯和刑事犯人面前我不能讲不认罪的话,不能讲我是信仰社会主义而与共产党政见不同而判罪的真话,入监时已告戒〔注:此处应为告诫——录入者注〕我在犯人中不准暴露托派案情,在我表态发言中,我说我有罪,有“反苏反共反人民”的罪,幻想美苏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等等(这些正是我被捕后受审时那位年轻的审讯员常挂在嘴巴上训斥我时的用语)。我也说:我要深刻领会大课教育精神,加深认罪服法,认真转变人生观和世界观,彻底改造自己,等等。如此这般地思想改造,就是把人改造得会自觉地说假话。我说我有罪,有“反苏反共反人民”的罪,其实何罪之有?但我不能不讲些类似幻想美蒋幻想美苏战争等现成认罪的套话来打发日子,免得自找苦恼!这种现象是那个无知又狂妄时代的产物,说大话、空话、假话和套话是无知、狂妄又思想贫乏的时代现象,任何人都生活在骗人骗已的圈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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