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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不相识

——悼念陈楚淮老师辞世


  〔说明〕此文全文刊于《陈楚淮文集》,经删节后刊于《温州日报》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题为《温州英语教育先驱者——悼楚淮师》。


  解放前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先生,是在一九四七年春天在杭州大学路我的母校浙大食堂里,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一九九六年春天先生在杭州的住家中。去年陈先生已经九十高龄,我也七十五岁了。一别就是半个世纪。半个世纪来,我常在想念他,因为陈先生是领我走进学英语、学翻译之门的具有决定性的老师。最近二十年,我有一个“梦”,要在有生之年看望陈先生。“梦”终于在去年实现了。
  一九九六年五月,我与友人应沈克成和文选[1]之邀,去杭州住几天。五月的杭州,风光分外秀丽,青山绿水,草长“莺”飞。克成已是浙大沈码研究所所长兼教授,他带我去浙大看望陈先生,正是熟门熟路。一天清晨,我们到了浙大求是新村。陈老师住在大学教师宿舍楼的二层。我们推开门,看不到先生的亲人,只有一个青年妇女在料理家务,是他家保姆,她把我们引进了陈先生的卧室。
  令人心酸的是,先生已经不能起床,听话也很吃力。但他说话声音还颇洪亮,他让我坐在床头,克成坐在我们的正对面。我高声告诉先生“学生来看您了”。他说:“我已是半个死人,苦多乐少,学生还能来看我,真难得!”我又问:“先生记得我是谁吗?”他摇了摇头。我报了姓名,放高声连报数次。他照样摇摇头。已是相逢不相识了。
  相逢不相识,对九十岁的高龄老人来说,本是寻常事,但我寻思,我的名字在先生的记忆中,应该说是十分深刻的。他终于忘了,这个“忘了”同他晚年“好景不常在”是紧密相连的。记得12年前,先生几次来信,信尾总是写着:“我抱残守缺,苦多乐少,望吾弟好自为之。”我最后给先生写的信,先生已因年迈体弱手不能书,只好由他儿子代复,我不禁又一次心酸。
  想不到“梦”刚实现后,仅一年之隔,克成于今年五月十三日清晨从杭州来电话,说陈先生已经与世长辞了。他还要我立即拍唁电去。当然这是学生应该做的事。唁电拍了,哀伤无限。遥想杭州今年五月一定仍然是风光秀丽,山青水绿的。但青山啊,你该垂首!绿水啊,你该低回!让我们一道来悼念这位一生清贫,身后萧条的英语语言学家的辞世。
  陈楚淮先生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英语语言学大家、诗人、剧作家。他是新月派剧作家之一,二三十年代和抗战前后写过许多剧本。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终身从事英语教学工作。他三十多岁时,风流倜傥,举止洒脱。春秋两季,先生身穿纺绸长衫,袖口一卷,袖口内藏两三支粉笔,右手拿着英语教本,昂首阔步,走进课堂。时间应该倒退六十年,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事。先生是我们温州中学高中部英语教师。先生上英语课,我们如坐春风。有时,他用英语说课文要点;有时他讲希腊神话,扩大我们的文化视野;有时他用瑞安老诗人读唐诗的语调朗诵英语诗歌。这种教学法是与他同时代的英语教师从未有过的,却是先生教英语的特点。
  先生说:“考试成绩只能算作参考分,你们要有真才实学。”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先生却鼓励我们订阅《密勒氏评论报》,要我们用英语给《密勒氏评论报》写读者感想。先生说,学好英语,不是专靠两三本教科书,而要大量阅读英文原著。他给我们开的书单是:先读《天方夜谭》,再读《雾都孤儿》、《双城记》,最后要读《莎翁本事》。先生说,一个高中毕业生,如能读完这几本英文原著,可以踏进深入学英语之门了。
  陈先生连续教我们高中英语三学年差两个月,所以差两个月,是因为龙泉浙大分校聘他为外文系讲师。来接替他的是加拿大牧师麦克米尔先生。这位外国教师,在文学修养上,比陈先生差多了。令人惊异的是,两个月后,陈先生回来了。从大学退回到中学,在常人的心里未免有点不光彩,但看先生的神态,照常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我们那时很天真,定要问先生为什么不教大学。先生斩钉截铁说出八个字:“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八个字的意思十分清楚,表明先生以教中学自豪。是啊!大翻译家朱生豪难道不也是中学教师兼新闻工作者吗?从做学问角度来看,中学教师的天地辽阔,看得见山花烂漫,闻得到麦浪飘香。陈先生这一风格,是值得我们深思,也值得我们学习。
  以陈先生的真才实学,难道不能胜任大学教课吗?决非如此。陈先生离开浙大分校,是另有他看不惯的原因。抗战胜利前,陈先生仍应聘到浙大任教。他一生不求名利。先生在英语语言和文学的造就上,温籍知名教授吴景荣深为赏识,他曾请陈先生为他主编有口皆碑的《汉英词典》多提意见,仅此一点足证先生学识渊博了。先生勤奋好学,治学严谨,每读一书,必有笔记,特别在英语词汇搭配、旧词新用、习惯语用法上,积累了何止千万条,我们做学生的,只能望洋兴叹。
  先生不论在教学上,在研究英语语言文学上,都强调全面深入,决不放过看似细节的事。先生教欧文的作品Rip Van Winkle时,对这个人物姓氏的常规译法“里普•万•温克尔”,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说,这种音译法当然是可以的,但对中国读者来说,不易记,又看不出他的身份,倒不如简译为“吕伯”更妥当,“吕伯”这个称谓,中国读者很熟悉,又易记,而且适合他的社会身份——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五十年前,我去浙大看望先生时,他就提出大学英语的教法,不限于语义诠释、修辞技巧、句段分析,更主要的是阐明作品的社会背景、作者风格、篇章结构以及文学语言的演变。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去年五月与克成坐在他小小的卧房里时,他兴致勃勃地说:“现在有一种简单说法:‘Tomorrow is Sunday.’为什么不说‘Tomorrow will be Sunday’呢?如果我还有精力,还要好好研究一下。”乍一听,我仿佛感到先生落后于形势了。这种说法到处可见,还有什么问题呢?但仔细一想先生的一贯作风,就悟出一个道理来,先生的意思是对比英语口语与书面语的用法,要研究英语语言的演变,深入了解英美人说话的习惯,类似“Tomorrow is Sunday”的结构及其用法,必定还有很多很多,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来研究一下呢?
  陈先生是一位教育家,一位英语语言学大家,我们温州市古稀之年的老教师,对先生深为熟悉,也深为敬仰。但在全国范围内,却少为人知。这并非别的,只是因为先生的真才实学,深藏不露。
  现在先生与世长辞了,而留在学生心中的是:“白云故乡,悠悠岁月,愿先生此去黄泉,一路红梅发满枝。”让学生摘一朵白花系在书架上,把哀思深埋在心中。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四日





[1] 文选,温州人,一九八○年代任温州海关副关长等职,后调至杭州海关和上海海关。是温州勤奋外国语学校的创始人和负责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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