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卡尔·考茨基 -> 格鲁吉亚：一个社会民主主义农民共和国——印象和观察（1921）
第八章 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
基于无产阶级政治统治的社会主义政府，难以鼓励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欧洲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者也会随时面临相同的难题。主要国家的无产阶级力量强大，信心十足，已经快要掌握政权了，而且并不排斥民主，反而还保持民主制度有效。
不要期待布尔什维主义意义上的世界革命。这种革命意味着共产党独裁。它之所以能掌权，是因为掌控了所有的武装力量，解除了非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当中非共产党人的武装。军事溃败后，俄国和匈牙利依次发生这种革命。至少战胜国不会重演这样的事情。战胜国无产阶级的多数力量在民主制度内，所以不能靠一小撮人取胜。
现在，社会民主主义的民主前景也不容乐观。每逢革命开始，失望和疲惫的情绪会接踵而至。我们眼前的不是世界革命，而是普遍的反动。
但是，文明欧洲没有实现社会主义。今天的社会主义遭受了1849年资产阶级革命和1871年巴黎公社的惨败。如果说过去每次革命失败后的反动都要持续十几年，那么这次的反动持续时间更短，可能不过两三年而已。只有社会民主主义在诸文明国家取得胜利，才能终结反动。届时的社会民主主义不仅会比现在强得多，而且更加明智和成熟，因为吸收了现今革命的教训，得益于不断壮大的无产阶级力量。无产阶级取得了八小时工作制、工人苏维埃等成就，这些成就让反动势力不敢轻易毁坏。短短数年后，社会民主主义会比现在拥有更好的经济基础，因为届时战争创伤早已痊愈。
可是，社会主义政府会和现时的格鲁吉亚政府面临同样的困境，恰恰是因为格鲁吉亚人已经从革命中吸取了经验，知道不能在资本主义崩溃时废除资本主义。经精心准备才能稳步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如果生产过程不停止，整个社会（特别是无产阶级）陷入巨大的痛苦，那么尚未社会化的工业部门必须保持资本主义生产，其中某些部门甚至可以保持几十年的资本主义生产
我们会看到，各地的社会主义政府都会允许（甚至鼓励）各工业部门发展资本主义。
但这种情况如何体现无产阶级的统治？
追逐利润，从榨取雇佣劳动力榨取剩余价值，不是劳资阶级对抗的唯一原因。资本权力垄断生产资料，凌驾于劳工之上，也会促使劳资对抗。每种社会协作都需要引导。但资本主义企业的主导力量不是那些相信自己的知识和领导能力的工人和消费者，而是资本主义私有制。而资本主义企业的管理者本来就是独裁者。管理者们不仅能管理企业，而且还能独裁统治它，制定一堆条条框框。工人只是这些条条框框的客体，而不是主体。
工人反抗资本，不仅反对剥削（亦即反对创造剩余价值），还反对企业家们的无限权力和“一家之主”的作风。
两种斗争密不可分，但各自能取得不同的进步。只要资本主义存在，其中一种斗争方式能取得明显进步，另一种则不行。后者要取得进步，就只能继续限制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并推进社会化。第一种斗争一百年前就开始有了进展，但另一种斗争还几乎没开始。劳工组织和国家、“组织化的社会力量”日益壮大，常常能限制老板的权力。但是，老板不但没有减少剥削劳动力，甚至还变本加厉。每部劳动保护法、每位工厂检查员、每次成功的罢工和每个独立工会，都削弱了老板们的权力。革命极大地增加了这些限制，还增添了工人委员会这个限制因素。上世纪工厂体制从专制转变为君主立宪制，但同期的剩余价值率却在增长，因此利润率一直降不下来。
这不意外。工业化资本主义的巨大的历史任务在于极大提高劳动生产力。这一事实使它能够轻松打败前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要持续限制企业家的权力，就不能降低生产力。我们现在考虑的措施和制度要能提高而不是降低劳动生产率。它们提高了工人的能力和智识，让他热爱工作并热切关心他所属的企业与行业能否繁荣。但他们的教育影响不仅限于工人，而且还扩展到老板。独裁权力最方便简单，不动脑子就能克服一切障碍。加富尔[1]曾有名言：“任何傻瓜都可以在围困状态下执政。”[2]热衷于独裁的人们喜欢引用这句名言，而独裁只是围困状态的别名。如果老板像独裁者那样行事，他可以将在经营过程中的无能、疏忽和下流等问题转嫁给工人，而工人有义务为过时的方法、不当的经营行为和资源的匮乏付出代价。与老板相比，工人和国家越强大，他们越高要求老板，越有力量反抗他，管理者就必须越审慎经营企业，老板就必须越努力使用先进生产设备和方法，必须获取和积累更多的剩余价值，以便提高效益。所以，无产阶级对资本的每一次进步——都基于经济洞见，而不是摧毁机器——都强力提高劳动生产力，但也会提高剩余价值和增加剥削程度。
也许看起来比较矛盾：工人阶级对老板获取更多权力，并不是说后者不会继续剥削，甚至可能变本加厉。
所以，这种增长不会阻碍生产的进步和发展，而是起促进作用。只要资本主义生产继续存在，资本就必须获取工业利润，否则就止步不前。这对工人的伤害甚至比对资本家的伤害更大，因为资本家依赖于不间断地出售商品和劳动力。危机和失业是工人最大的敌人，而有些“革命者”却妨碍生产并给危机火上浇油，试图拯救无产阶级，简直蠢得要死。工人委员会如果跟劳动保护法和工会以相同方式提高生产力，那么将在生产过程中占据优势，成为坚不可摧的力量。他们如果旨在降低生产率并不断阻碍生产过程，很快就会失败。生产必需品是社会最不可抗拒的需求。他们比最血腥的恐怖主义更强大。
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持续下去，利润率和剥削就会有一定的增长趋势。
只有用社会主义生产代替资本主义生产，用生产资料社会所有制代替生产资料私有制，才能消除这些必要性和倾向。这种转变大概首先出现在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但并非同时出现在所有行业。铁路、矿产和森林本质上都适合成为社会财富，而大多数奢侈品行业稍微时候才能社会化。因此，用社会化手段消除剥削只能循序渐进，不能立刻推广到工业。另一方面，整个行业可能会同时限制老板权力，例如实行8小时工作制或建立工人委员会。
社会中的大量剩余价值落入资产阶级的口袋里，而不是落入工人手中或用于社会的总体利益。这些剩余价值不会因为工人阶级在生产过程中取得更多权力而减少。某一行业推进社会化，缩小资产阶级剥削范围，才会减少这些剩余价值。在这个逐步缩小的行业内，资本主义生产仍未被替代，也许不可替代。这个行业不可能在废除资本主义生产资料所有制之前就废除剥削和利润。众所周知，没有利润，就没有工业的烟雾。在这些领域废除或限制利润，会中断生产。试图通过恐怖手段重启企业，是在火上浇油。某个行业老板过剩了，就推进社会化。如果某个行业仍然需要老板，不能强迫他勤勉、合理工作，正如不能强迫工人好好干活一样。要确保老板和工人更加高质量工作，不能靠强迫，而是靠行业收益。
所有这一切听起来可能不那么革命，否则马克思不会在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孜孜不倦写《资本论》，该书也不会被称为“工人阶级的圣经”。如果仅仅拥有权力就足以解放工人阶级，那也没必要了解资本主义经济规律。
甚至社会主义政府也必须考虑这些规律。关于这一点，社会主义政府和非社会主义政府的区别如下所述：行业的社会化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行业的经济发展状况，特别是行业资本和资源的集中程度、管理的性质（无论是由老板还是工人），以及其商品的市场条件。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是对社会化感兴趣的阶级的力量。为了社会利益和无产阶级利益，许多贸易和工业产业早就具备了社会化的条件，也许迫切需要社会主义。但社会主义原则仍然没有得到应用，因为其拥护者很软弱。
另一方面，在不降低劳动生产率的情况下，可以较多限制资本权力，这样甚至还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但由于无产阶级缺乏必要权力去限制资本权力，所以也无从落实限制措施。
无产阶级强大到建立社会主义政权时，就有机会实施一切必要的社会化措施，并合理限制老板的任意性。但是，必须尽可能避免高估纯粹权力的效力，并认为仅凭权力就足以确保迅速满足无产阶级的愿望和需求。社会主义政府必须始终牢记，要在经济必要性和可能性的制约下行事，超越这些限制就会损害社会和工人的利益，不利于他们改善生活条件。每逢社会化，社会主义政府都必须准确评估产业的状况，以及可供其支配的能力和资源。它限制老板的任意性时，必须考虑这样做是否会降低劳动生产率。它必须不断努力发展国家的生产力，在社会主义方式还不足以发展生产力的情况下，必须允许甚至鼓励用资本主义方式。
格鲁吉亚社会民主党政府一直秉承这些原则，并在这方面表明自己是伟大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好学生。社会民主党政府无论何时建立，都必须秉承同样的原则，吸收格鲁吉亚的经验。
马克思主义不会认为社会主义政府的唯一任务是推行社会主义。这个观点属于前马克思主义和乌托邦，将社会主义设想为一个完美社会的理想图景。与一般的理想概念一样，它非常简单。有人要是想出了这一观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掌权就能付诸实践。如果掌权后没有立即成功实践，那就是因为背叛或怯懦。社会主义政府的任务只有实现社会主义理想。它越掌握绝对权力，就越能实现社会主义。
马克思主义彻底颠覆这种关于社会主义任务的观念。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进行的，无产阶级本身就是工业资本主义的产物。社会民主主义的任务是提高无产阶级的物质水平、智力水平、道德水平和组织能力，并将计划和方法带给个体无产者的斗争。这就要求无产阶级认识到，只有工人阶级的解放，也就是说让他们变成生产的主人这个社会和经济目标，才能满足他们，并让他们的斗争走到终点。工人阶级不仅包括产业无产阶级，还包括农民、工匠和知识分子。但是，只有无产阶级是自身的解放进程中最强大和最可靠的因素。
这个目标是社会主义运动的终极目标。实现这一目标，可能有各种方式。具体的方式取决于不同的生产方式、各阶级的力量对比、组织程度、智识和组织水平等。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行业的社会主义形式可能有很大的不同。它们必须无条件与当时的生产形式相联系，并允许后者进一步发展。它们的共同要素是公共服务机构掌握和管理生产资料，以满足社会（国家、自治机构或消费合作社）的共同需要，而不是用生产资料私有制和市场化的私人生产以确保私人利润。不是先前设想的完美社会的理想概念，而是多变的发展过程实现了社会主义生产。这一结果绝不停滞不前，或是让发展过程变得不必要，而只是开启新社会的进程。
今天可以也应该努力想象未来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图景，但也必须知道现实将与任何想象图景大不相同，而目前最彻底的研究都绝不能揭示所有即将进入未来发展的因素，也无法评估每一个因素在未来重要性。我们如今越好地研究，就越能深刻洞察未来。但是，未来社会的形式将永远比我们所能预见的更加多样化，会展现我们今天想象不到的因素。这方面到时候会有不少惊喜。
即便如此，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对我们来说仍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无产阶级事业的拥护者们会在日常的政治经济实践中避免自身矛盾和力量的衰退，更快更平和实现劳动人民的起义和解放。他们不仅仅坚持他们的每一个要求和措施以衡量他们期望的短期效果，还要衡量这些措施在多大程度上走向他们的最终目标。
我们已注意到，发展生产力与转变生产资料这一终极目标息息相关，还与最大限度让劳动群众组织的自治和言论自由密切相关。
从这个概念的观点来看，社会主义者在社会主义方面的任务与前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观点有很大不同。建立社会主义生产制度目前既不是社会主义者的唯一任务，也不是首要任务。他们更应该把这个制度当成是他们奋斗的终点，是一切奋斗的结果。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有义务增强无产阶级的力量，使其更敏锐了解经济活动及自身目标——提高生产力。
这是每个社会主义政党的任务。从这个观点来看，任何地方，甚至是尚不能为社会主义生产提供先决条件的国家（但已有工业无产阶级），也许都需要社会主义政党。
社会主义政党掌权并建立社会主义政府时，这一论断绝不会改变。社会主义政府的迫切任务同样是增强无产阶级的力量和洞察力，让国家控制资本家，发展劳动生产力，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立即彻底废除资本主义并实行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实行程度，必须取决于这个国家的成熟程度。
如果按这种方式实现社会主义的任务，那么即便这个政府存在于经济落后的国家，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理论。根据马克思主义，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中才有社会主义的先决条件。在经济落后的条件下，假如国内普及民主，本国的工业无产阶级在智识和组织上都比参与民主和实践权力的其他阶级更优秀。而社会主义政府如果懂得量力而行，而且像增强无产阶级的力量一样热心追求生产力的发展，那么就有可能建立起来。它从代表无产阶级特殊利益变成代表全社会利益，借此赢得和维持全国大多数人的支持。
这样的政府必须遵循一项原则，即统治者会暴露自己的局限性。一个社会主义政府，不应该仅根据经济上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奋斗，但要是仅考虑无产阶级的需要和许多同志对权力的渴望，从而实行过分激进的政策，就永远不可能永久解放无产阶级和提高生产力，反而还会建立新的奴役制度，彻底毁坏生产力，无限期推迟实现终极目标。
格鲁吉亚政府巧妙采取了稳妥的管理方式，而国家和无产阶级干得不错。
诚然，经济落后的国家永远不可能成为发展社会主义制度的先锋。目前还不需要修正马克思主义。只有像英国和德国这样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家才能发展公共服务事业的模式。落后国家会迅速学习和借鉴这些发达国家的经验。只有高度发达的国家迅速建立社会主义政权，才能帮助落后国家的生产力进一步导向社会主义制度而不是资本主义制度，并阻止资本主义扩大剥削范围。
在摆脱目前的困境后，不过数年，德国和英国可能会出现有社会主义政权。
这将给格鲁吉亚社会主义政府提供新的支持。因此，这个政府有可能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继续执政，很快就以充沛的精力踏上社会主义之路。
眼前的危险不是来自内部，而是来自外部。
[1] 卡米洛·保罗·菲利波·朱利奥·本索，加富尔、切拉伦戈与伊索拉贝拉伯爵（Camillo Paolo Filippo Giulio Benso, conte di Cavour, di Cellarengo e di Isolabella，1810年8月10日—1861年6月6日），意大利资产阶级政治家、外交家，统一运动“三杰”之一。出身于贵族家庭。1832－1849年任格林扎内·加富尔（Grinzane Cavour）市长。1848－1961年任撒丁王国议会议员。1850－1852年任撒丁王国农业和商业大臣，1851－1852年兼任财政大臣。1852－1859年、1860－1861年任撒丁王国首相，期间领导了统一战争。1861年意大利王国成立后担任首相，同年6月6日逝世。——中译者注
[2] 此句名言原文为：“Tutti son capaci di governare con lo stato d'assedio.”——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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