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以信仰一神的一神主义言,也不是基督教所独有的特色。我们在这一方面也有揭露这种见解所根据的各种经济基础的机会。我们已经说过大都市的居民日渐与大自然疏远的情形,已经说过一切传统组织、旧日曾与个人以一种坚强的道德助力的组织日渐崩解的情形,又已经说过哲学渐渐以研究自我为主要职责,渐渐由考察外在世界转而默想个人自己的感情和需要的情形。
神灵的作用最开始是用来解释那些其因果关系还未为人所明白的自然程序。这些程序异常众多,其种类亦极复杂;因此,人们为解释它们起见,便要创出种种不同的神灵:有可怖的和喜悦的神、有残暴的和温和的神、有男性的和女性的神。其后,自然界的因果关系的知识日渐进步,这些个别的神灵便渐渐愈加变成多余的东西。可是它们在已往的数千年中早已经很深蒂固地固着于人类思想中了,已经和人类的日常工作发生非常密切的关系了;而人类关于自然界的知识却还未完满到可以完全破除对于神灵的信仰的地步。各种神灵这时渐渐地被逐于各种活动范围以外;它们旧日原是人们的终身侣伴,这时却变成不常见的神奇现象了;它们旧日原是居住于世间的,这时却以上天为住所了;它们旧日原是努力的工人和战士,不断地干扰世界的东西,此时却变成宇宙的景象的冥想的旁观者了。
如果我们上面所已说过的大都市之勃兴情形和经济衰落的进程不至于使人们疏远大自然,及不至于使人们的思想大部分为以精神研究的工作所盘据——详言之,就是不求以科学方法研究一切已经验过的精神(心理)现象,而只注意于一种以个人的精神为一切关于它的本身的智慧的来源而又以这种智慧为一切关于世界的智慧的秘钥的研究——则当时的自然科学的进展大抵是会终于把这些神灵完全废除的。可是当时的人却把灵魂认作一种不可分的单位,虽然灵魂的各种感情和需要是变化不定的东西。他们并且以为别人的灵魂的结构和观察者个人的灵魂的结构完全相同。如果他们采取一种科学态度,他们便会推知一切心灵动作都必然地为各种一致的定律所支配。可是当时恰好是各种古代的道德基础都开始崩坏的时候,结果便使人类失却其旧日的背景,而似乎变成自由的样子;个人在这时似乎具有意志的自由。当时的人以为一切人类的精神的一致性只能用来解释下面的事实:这种精神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那种同一精神,那种分成各个人的不可思议的和一致的精神的同一精神之一部分。这个普遍灵魂,正好像个别灵魂一样,也是没有空间性的。然而当时的人却以为这个灵魂存在并且活动于一切人们当中,质言之,就是一种无所不在和无所不知的东西;最秘密的思想都不能瞒骗它。一般人重视道德的兴味而轻视自然的兴味的情形既引起这种普通灵魂的假设,又使这个普通灵魂具有一种道德的性格。这个普通灵魂渐渐体现一切为当时的人所想及的道德观念。但为达到这种状态起见,那个灵魂却要抛弃那种藏于人的灵魂中而掩蔽着它的道德性的肉体性。因此一种新的神灵便出现了。这种神灵必然是一个唯一的单位,与个人的灵魂的单一性相应的唯一单位,而别于古代那些神灵那种与人类四周的各种自然程序的综错性相应的复杂性。这个新的唯一神灵站在自然界之外并且站在自然界之上;它和古代神灵不同,古代的诸神是自然之一部分,其年纪不见得比自然较老,这个唯一神灵则先自然而存在,自然是它的一种创造品。
可是,人类对于精神界所感觉的新兴味虽然是心灵的和道德的兴味,他们却不能完全忽视自然。各种自然科学日渐变成无用以后,人类便更惯于假设各种超人的人物的干涉行动以解释各种自然事情。在这时被人认为有干涉各种普遍程序的行动的超越者已不复像旧日那样是各种统治的神灵了。这些超越者是要受普遍精神所支配,好像依照当时的见解,自然之为上帝支配,及肉体之为精神支配那样。他们是位在上帝与人类之间的东西。
这种对于事物的见解又在政治的变化中获得另一种的佐证。天神的共和国(指多神教)和罗马的共和国同时陷于倾覆;上帝变了来世的强有力的凯撒(唯一的国王);他在他的天国朝廷中正好像凯撒一样,有许多圣者和天使,也有他的共和党反对派——那就是魔鬼及其党羽。
最后,基督教徒甚而把上帝的天国的官僚和天使分作种种阶级,这些阶级正好与凯撒们的人间官僚的阶级相似,而天使们的职位之尊荣又俨然好像罗马国王的官员一样。
自从君士坦丁起,帝国的廷臣和国家官吏便分为许多阶级,每个阶级都有应用某种衔头的权利。贵族的衔头共有下列数种:(1)最显赫者(gloriosi),就是执政官;(2)最高者(nobilissimi),就是同血统的亲王;(3)最贵者(Patricii),就是男爵。此外,高级官僚又有下列的阶级:(4)杰出者(illustres);(5)可敬者(spectabiles);(6)著名者(clarissimi);其较低级的又有下列数种:(7)最完备者(perfectissimi);(8)特出者(egregii);(9)“机密参议”,(comites)。
我们说天国朝廷的组织与此相同的话可以引用我们的神学家的见解为证。
例如《天主教神学的教会辞书》①在“天使”那个题目下曾提及许多种天使,并且随着说:
“许多教师都依照圣安布洛思阿斯(Saint Ambrosius)的先例,相信天使数目与人类数目的比例是九十九与一之比;例如,在良好牧者的比喻中(《路加》第12章第32节),那一只亡羊代表的是人类,其它那九十九只未失的羊则代表天使。这无数的天使是分为许多阶级的,教会在公元553年举行于君士坦丁堡的第二届会议中也决定坦白地赞成天使有等级的意见——这种决议是连阿利金(Origen)主张一切神灵的实质和能力等均彼此相同的意见都放在被反对之列的。教会承认天使共有三大队,每大队又复分为三小队。其秩序如下:(1)Seraphim(撒拉凡),(2)Cherubim(基路冰),(3)Throni(在位者),(4)Dominationes(统治者),(5)Virtutes(有美德者),(6)Potestates(有力者),(7)Principatus(有主权者),(8)Archangeli(天使长),(9)Angeli(普通天使)②。
② angelus(天使)这个字的原义只是指使者而言。
“天使这个名词,从狭义说,是指最卑下而数目最多的那一个阶级而言,撒拉凡(Seraphim)则为最高而最少的那一个阶级,这似乎是绝无疑问的。”人世间的情形也没有多大的分别:高级的官吏只是寥寥无几,但普通的邮差却很众多了。
上面那篇文章还有下列的话:“天使们和上帝有密切和私人的交情,因此,他们和上帝的关系就是:无限的崇拜、谦卑的屈服、不断的爱慕(除了上帝的爱便不承认有别种爱)、绝对的和乐意的顺服、坚决的效忠、始终不变的服从、深沉的敬重、无穷的感激、诚心的祈祷和不住的赞美、恒久的尊崇、虔诚的颂扬、神圣的欢呼和热烈的狂喜。”
国王们也是要他们的廷臣和官员具有这种乐意的屈服性的。这就是比尚丁*帝国主义(Byzantinism)的理想了。
渐渐出现于基督教中的唯一上帝的影响之为帝国的专制政治的一种产品显然是好像它之为哲学的一种产品一样。自从柏拉图时代起,哲学已渐渐趋向一神主义了。
这种哲学与一般的感觉和一般的需要很相符合,因此它不久便变成通俗意识之一部分。例如,生于第三世纪,其见解无以别于下流的通俗哲学的喜剧作家普罗塔斯(Plautus)就早已这样述及一个乞恩的奴隶了:
“然而我们实在有一个听着和着着我们人类所做的一切事情的上帝,
他是会以你所用来对侍我的方法来对待你的儿子的。
他是会赏善罚恶的。”(《战争的囚犯》第二幕第二场)
我们早已看见与基督教的见解完全相同的上帝观了。可是这种一神主义却是极端简陋的一神主义,它很没有意识地容许各旧神伴随着这个上帝一并存在。即以基督教本身而论,他们对于各种古代神灵之存在也是不会疑问的,因为他们绝不怀疑地接受许多异教的奇迹。可是基督教的上帝却不肯容忍别些神灵,他要做唯一的统治者。如果异教的神灵不肯屈服于他面前而愿意做他的廷臣,则它们便只有扮演共和党反对派在初期的罗马国王时代中所扮演的角色——这种角色的结果大都是很不幸的。这种角色的工作就是,偶或设法向“权能之主”开玩笑,煽动忠心的党徒反对他,其目的不在把他推翻,而只在与以骚扰罢了。
可是即以这种绝不容忍有别的神灵存在的一神主义,自知必得胜利而绝不怀疑及它的上帝的至尊性和无所不能性的一神主义而论,也是当基督教出现的时候早已存在的了。这种一神主义自然不是存在于异教徒中而实是存在于一个赋有特殊性质的弱小民族——犹太人——中。犹太人对于救主的信仰,其互助的责任心及团结的责任心,比之同时代的任何别一个民族或别一个社会阶级都较为发达,他们又较能满足当时一般人对于这些理论所感觉的迫切需要。因此,犹太人便提供那种为这些需要所引起的新学说以一种有力的鼓动,并且给它以几种最重要的因素。为求完全揭露基督教所借以发生的一切根源起见,我们有必要于我们对帝国时代的罗马-希腊的世界作过一般研究以后再进行一种对犹太民族的特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