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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哈代(1840—1928)


  本文是作者为一九三〇年土地和工厂出版社刊印的《德伯家的苔丝》俄译 本所写序言。根据《卢那察尔斯基八卷集》第六卷并参照《卢那察尔斯基文学论文集》译出。


  在维多利亚时代和新时代的交界线上,耸立着伟大英国小说家和诗人托马斯·哈代的忧郁形象。
  托马斯是一个诺曼骑士家族最后的苗裔,这个家族逐渐地慢慢衰败下来,到他出世时已彻底破产。作为他称做“维塞克斯”的英国乡村一位重要、有趣、坚定、刚强的观察家,他非常敏锐诚实地观察了小土地所有者和自耕农生活的阴森惨淡的解体过程,他根据这些观察作了极其广泛的概括,而且体现出一种十分坚定的世界观。
  认为重要的写实作家产生于稳定、兴旺、安宁生活的基础之上,是不正确的。这样的生活很少自己认识到自己,它的田园诗、它在文学中如实的自我反映难得富有真正的情趣,一旦时过境迁,就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兴味了。相反地,最大的作家恰恰出现在生活有了裂缝、许多人纷纷脱离原来的生活基地、整座大厦开始动摇的时候;说得更确切些,这个使一度坚固的大厦变成废墟的过程会出一批人才,或是写实的颓废派,或是颓废的幻想家,最后,或是那样一些人,他们逃出这种结构的社会,有时还可以战胜它:对它加以鞭辟入里的讽刺,甚而直接投奔一个更合时代要求、更富于生命力的阶级。然而在这种解体初露端倪之际,它在文学中的反映格外饶有兴趣。那时,作家对旧事物的眷爱还很热烈,他们怀着很大的悲伤,但也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来对待衰落的征兆。他们不愿用任何神秘主义观点看待生活。他们以能够预见悲惨结局的医生和充分讲求实际的科学家的敏锐眼光,正视着自己的社会和时代。
  哈代在写他的优秀长篇小说、优秀诗体作品的时候,就是这样。哈代最引人好感的一点是他的诚实。难怪他的先人采用了“哈代”(Hardy)这个姓氏,它的意思是“大胆”、“勇敢”。托马斯先生本人在社会研究中是大胆的。看到命运向他所亲近的那类人抡起了胳膊,他也不求饶。他反而做了极其广泛的论断。他根据熟悉的材料,给极其广泛的现象、给全人类的命运做出结论。哈代的哲学同福楼拜的哲学、同施本格勒[1]的哲学有许多相通之处。他们从一定社会地位出发来观察生活时所依据的那个时间和空间内的社会断片,使他们产生了关于解体、关于某种混乱局面正在日益逼近、关于灾祸临头而人束手无策等思想,使他们走向了宿命论。在这里,正如在希腊人那里,宿命论不仅是作为纯外在的有效力量、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从内心取得的有效力量而出现的。人们自己用自己的行为帮助了天命。天命非但从上界打击他们,它还幻化成各种社会情况、疾病等等,通过他们本身的欲念,通过他们本身的不安宁的情绪,从内心打击他们。
  哈代在他的结论中对人们绝不留情,因而对自己也是如此。是的,人可以犯错误。不过第一,这些错误是必不可免的,第二,即使他避免了错误,天命也要自行其是。就算你毫无差错,你仍然会被那代替坚实的大地而在你脚下突然展开的深不可测的海洋所淹没。现实生活对于我们人来说是一派毫无意义的激流;没有根据认为它包含着什么非人所能领悟的奥义。现实便是凶恶可怕的欲念。但是,如果说东方和西方一切佛教式的哲学中都有一条出路即个人的超凡入圣,有一道敞开的门通往某种归圆化寂的境界的话,那末,哈代大概是没有这些的。对于哈代,死就是死。从他那里还可以探求到一层言外之意:离开入世,换言之,纯粹的空无(哈代排斥各种来源于灵魂轮回说的神秘主义),其实倒是合理的一步。
  哈代本人享寿甚高。他自己的出路是用艺术手法描写这个疯狂世界,并勇敢地承认它前途无望。这两者又使他对人们产生了兄弟般的怜悯,照他看,他的说教——劝吿人们爽爽快快承认自己是存在于他们周围和他们自身那股神奇可怕的力量手中的玩物——只不过是这怜悯心的结果罢了。把构成哈代创作之本质的佳篇编为一册沉郁的叙事诗集,倒可以采用但丁的题词:“Lasciate ogni speranza。”[2]
  “谁若走入人生之门,就不该怀抱希望,否则他只会更加痛苦。”
  哈代可以和索福克勒斯同声慨叹:“最大的幸福不是出生,而是出生以后快点死去。”[3]如果你不幸还活着,被年岁的增长压得透不过气来,那末你至少要设法学得一种恬淡的智慧,它会告诉你:被扔进这个湍急的漩涡而又能够感受痛苦和用心思索的人,是极大的不幸者。但至少要设法互相了解,了解我们的处境,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却是徒劳,因为在人们困守的地狱中,稍微好些或稍微坏些根本无关宏旨。
  从无产阶级世界观的角度来看,哈代的悲观主义当然是有毛病的处世态度,是由一度稳定的英国乡村陷于病态的衰落而产生的。不过有各色各样的病。必须把病人和负伤者,即是把本身的津液有毒的孱弱的机体同元气足也许很强健、大有希望、只是其主要部分被外界打击所损坏了的机体,区别开来。退化者是一回事,胸部受过打击、也许甚至受过致命打击、却毅然准备一死的战士又是另一回事。哈代便有这样一种身体。他敢于全盘说出资产阶级世界每个没有找到唯一真正的实际结论和出路的人所该说的话,这条出路就是走向拥有遍地阳光的无限前途的胜利者阶级、无产阶级。
  我们是否需要哈代呢?是的,我们需要他,第一,他是一位描述各国屡次发生过的、稳定的私有者阶层衰落现象的优秀编年史家,从而也就是描述普遍的重要历史现象的艺术家。第二,他作为一个十分独特的现实主义者,对于我们也很重要,我们应该研究他的艺术手法的某些方面,例如,关于人的行为的记叙、环境对行为的决定性影响的记叙同被哈代压缩到最小限度的内心描写之间的精巧平衡。
  哈代当然不是我们的人。但他是我们敌人阵营中一个非常诚实的抗议者。正由于他的绝望情绪,正由于他没有任何琐屑的、甜得发腻的形式主义,全然无意把周围生活的阴暗图景着上一层粉红颜色,他才引起我们的好感。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是资产阶级世界末日的人物之一。
  根据对哈代的这种评述,他应该在无产阶级必须拥有的一套西欧作家丛书中获得一席地位;为了建设未来而深入认识过去和现在,对无产阶级是有好处的。




[1] 奥·施本格勒(1880—193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反动政论家。

[2] 意大利语:“把一切希望捐弃吧。”《神曲·地狱篇》所记地狱大门上楼刻的铭文。

[3] 出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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