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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巴比塞论爱弥尔·佐拉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消息报》,后来稍经修改,作为巴比塞《左拉》一书俄译本(一九三三年)的序言。译自《卢那察尔斯基八卷集》第六卷所收的本文修订版。
法国自然主义的伟大奠基人在我们苏维埃国家不能说不受重视。最好的证据就是这个事实:我国正在马·达·艾亨果尔茨主编下出版一套左拉文集[1],恐怕连法国人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注解翔实的版本。
左拉在我国拥有很多读者,也许比任何其他法国作家的读者都多。
但是不能说我们马克思主义评论界已经完全弄清了这个伟大小说家的社会意义和艺术意义,以及他对于我国文化和文学发展的价值。
作为《苏联大百科全书》文学部分和《文学百科全书》的编者,我分明记得对这两部辞书中有关左拉的条文进行加工时发生的争论。
有些人并未忽视左拉思想的明显的小资产阶级本质,同时又看到法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能够具有的良好倾向在他身上的表现,他们当作他的优点来强调的是:对科学性的追求,隐晦然而坚定的唯物主义,矢忠于现实,在描写社会现象时涉及的范围广大,民主倾向的进步性,向往正义(虽然是模糊的)观念、甚至向往社会主义(虽然是空想的)的总的趋势。
既然对左拉的态度是这样,他就被描画成为一个明确反对资本主义的、越来越习惯于这条路线的作家,一个无疑在引导读者背离现代社会制度、走向近似无产阶级理想的那么一种未来理想的作家。一句话,他是我们的盟友、同路人。他的思想还不明朗,还有大量小市民性的矿渣损害了他的创作的金属,但这一切都由他那巨大的才能、异常的勤勉、在收集材料时的极其诚实的态度和记述材料时的极其鲜明的文笔补偿过来了。
假使我们认为左拉是导师和领袖,例如有才气的德国作家亨利希·曼[2]现在所做的或者以霍普特曼、霍尔茨、史拉夫[3]为首的,年轻的德国自然主义派当年所做的一样,那是可笑的。然而当我们要具体细致地理解资产阶级社会,以及制定无产阶级的积极的、辩证的现实主义的时候,左拉无疑有其个别地方值得我们借鉴,看不到这一面也是不合理的。
但是我们某些青年文艺学家却企图首先“搞臭”左拉,把他推到敌人那边去,证明他具有纯粹资产阶级的倾向,——总之是,“批一儆百。”
在这一点上,我国千百万读者群众的先进队伍里也许至今还有某些摇摆;就这方面说,我们所熟悉的法国优秀共产党员作家亨利·巴比塞的近作[4]如果能尽快用俄文出版,一定会有好处。
以巴比塞同志对他的老师之一左拉[5]所作的评价的实质而论,他是完全正确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作为一个笃信真正的实验科学、实证科学的时代的儿子,左拉比巴尔扎克或福楼拜更自觉地向自己提出一项任务,那便是使文艺通过仿效科学方法的途径,来为客观地认识社会这一目的服务。
虽说由于没有被很好地消化的遗传理论的过分影响,左拉的“科学性”——即使从资产阶级的先进科学的观点看——受到了损害,但巴比塞认为,就认识的角度来说,左拉仍然获得了非常重大的成果:他所提供的资产阶级社会全盛时期各个阶层的广阔的生活画面,是我们在任何一国的文学中都找不到的,它们比得上巴尔扎克的《喜剧》[6]这座巍峨的大厦。
不过必须指明,在对于发展中的社会生活的艺术感受上,有才气而又勤勉的左拉未能达到巴尔扎克常常达到的那种天才的敏锐性。这位资产阶级文学中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的这一优越之处,恩格斯曾经强调指出过。[7]
要取得这项成果,除了百折不挠的毅力、无比的勤勉以外,还必须有很大的勇气。于是巴比塞异常生动地叙述了左拉在自己的道路上所战胜的种种困难和迫害。
大家知道,左拉是这样说明艺术的本质的:艺术是透过气质的三棱镜所见到的真正的现实之一角。
这就是左拉的第二个优点:他的气质又热情又充满着创造精神;现实一通过他的三棱镜,便成了显豁、动人、富于说服力的东西。
但是巴比塞也看清了左拉的弱点:左拉的“科学小说”的概念含有不问政治的意思。他决没有把气质理解为政治信念。左拉觉得政治是一个党派成见或集团利益的问题。这又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左拉的勤恳、诚实、才气磅礴的工作所取得的认识方面的成果。他诚实而鲜明地描写了资产阶级骗子和强盗,以及沉重的劳动和难堪的贫困的惨状。可是结论呢?左拉不仅没有为读者、也没有为自己做出结论。
最初左拉抱着狭隘的专家的观点:我的职责是忠实地描写,如此而已。
在德雷福斯案件[8]时期,左拉颇为惊讶地发现,他的愤怒的力量要比他预料的大得多:他英勇地加入斗争,他为正义事业受苦。
然而他完全不了解这个案件的实质是什么:他觉得他在为正义战斗。他没有看出(象巴比塞清楚地看出的那样)这是资产阶级内部两个阶层之间的倾轧:一方是半封建的阶层,另一方是纯资产阶层。当左拉公开打击教权主义(《罗马》和《鲁尔德》)[9]、当他阐发他那唯物主义的和空想的《福音书》[10]的时候,他仍然无论如何不能达到对社会动力的正确理解,——达到对社会发展进程的革命无产阶级的观点。
不用说,缺乏辩证的态度,缺乏对社会的阶级结构和每个阶级的发展趋势的明确理解,用怜悯、教育、技术进步之类的口号来暗中替换斗争的口号,——这就不能不使左拉作品的艺术方面也流于虚假。
他既已变得更有“倾向性”,而他的见解又含糊不清,因此他在艺术上只会更软弱无力。
这便是读者读完亨利·巴比塞的书以后得出的结论。
但这本书的可贵不仅在于它的最后结论。还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巴比塞写作的时候并没有忘记他自己是一个艺术家:他的全书就是一大套图画。
巴比塞从描述创作初期的左拉入手,从艺术性的具体的描述入手:他的身姿、他的风度、以当时巴黎为背景的他的思想。一个活生生的左拉在你面前成长起来,他受苦、获胜,他把他的命运跟所有最杰出的同时代人、跟那个人才济济的时代的英雄们交错在一起。
同时背景也在变动。成长中的世界都市巴黎车声辚辚,浓烟弥漫,愈来愈显示出它那可怕的力量。
巴比塞顺便绘制了许多侧影:那个世纪的精神生活、艺术生活,通过各种戏剧性场面、论争和事件,在你眼前一一掠过。这时巴比塞一部分是依靠他所引征的文献,一部分则是——不过他决不杜撰——在炽烈热情的辩论中,直接由他的人物说出各自的信念来。
有些形象刻划得真是叫人忘不了。我没有见过一幅福楼拜、赛尚[11]或于斯曼[12]的肖像,比出自巴比塞手笔的更能给人深刻印象,更加沁透着热情。就连比较粗略的侧影(龚古尔兄弟、都德等),也为理解他们本人提供了许多新的东西。
巴比塞这部书译成俄文介绍给我国读者之后,大概会引起许多议论,也许还会引起许多争执。但无论如何,它对我们具体的文学研究总是一项可贵的贡献。
[1] 马·达·艾亨果尔茨(1889—1953),苏联文艺学家和戏剧史家。这套《左拉全集》出版于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五年,但未出齐。
[2] 指亨利希·曼在《左拉论》等文章中所持的观点。
[3] 阿·霍尔茨(1863—1929)和约·史拉夫(1862—1941)都是德国自然主义的先驱。
[4] 巴比塞的《左拉》一书出版于一九三二年。
[5] 巴比塞在《左拉》中称左拉为他的老师之一。
[6] 指《人间喜剧》。
[7] 一八八八年四月,恩格斯在给哈克奈斯的信上说:“巴尔扎克,我认为他是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七卷,第四一页。
[8] 一八九四年,法国军事当局诬告犹太血统的军官德雷福斯出卖国防机密,对他判处终身苦役。左拉为德雷福斯辩护,于一八九八年写了著名的《我控诉》。在奥论压力下,德雷福斯终于获得赦免,一九〇六年复职。
[9] 指左拉的一组反天主教的小说《三名城》:《鲁尔德》、《罗马》和《巴黎》。
[10] 左拉最后一组小说题名《四福音书》。
[11] 保·赛尚(1839—1906),法国作家,左拉的密友。
[12] 约·于斯曼(1848—1907),法国作家,曾一度倾向于自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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