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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陇海铁路大罢工


· 陇海路工人的境况
· 罢工的缘起与爆发
· 罢工胜利
· 王会长舌战西宫
· 游天洋
· 白眉珊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爆发的陇海路大罢工,似惊雷震响在西起观音堂(河南境内)东至连云港的千里铁道线上,自此以后,我国工人运动走上了蓬勃发展的道路。
  这次罢工的最初发动者是洛阳大广的工程师游天洋(游泳),罢工开始后,中共北方区委立即派我前往协助和领导这次罢工斗争,罢工坚持了近十天,最后以实现工会提出的经济要求和撤换法人总管若里等条件而胜利结束。
  这次罢工可说是我党初出茅庐,直接领导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罢工斗争。当时距我党正式成立还不足四个月,党员人数很少,没有实践经验。但是同志们却抱着对马克思主义的笃实信念,以不计成败,勇往直前的精神去干,最后终于开拓了道路,团结统一了陇海全路的工会组织,涌现和锻炼了一批受群众拥戴的党的优秀战士,为北方地区以后进行的大小数十次斗争奠定了基础。取得这些成果是我们开始所未料及的,也使我深深感到马克思主义只要和工人运动相结合,就会出现奇迹般的力量,改变工人阶级和它的政党的面貌。这和当时的一些空谈的改革家们和所谓的社会党人以及国民党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陇海路工人的境况


  陇海铁路是横贯河南、江苏二省的国民经济大动脉,它在郑州和徐州与京汉铁路和津浦铁路相交,在政治、经济、交通运输和军事方面都占有重要地位。
  当时,陇海铁路被三大反动势力统治着。陇海铁路是靠比利时借款修建的,根据合同规定,比利时的资本家及其代理人掌管着路政大权。他们掌握着铁路上的计划、人事、财务、材料、行车调度的权力,事实上又有确定铁路客货运价的实权。这是陇海铁路上的第一种势力,也是最主要的反动势力,代表着帝国主义的利益。第二种势力是北洋军阀政府以梁士诒、叶恭绰为首的交通系的政治官僚集团。当时,北洋军阀政府内阁虽然经常更换,但交通总长多由交通系充任,他们的爪牙布满了各条铁路,在全国铁路上的势力已根深蒂固,对陇海铁路进行着严密的控制。一九二○年七月直皖战争后,交通系在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支持下组织了内阁,由梁士诒任总理,叶恭绰任交通部总长。交通部设立职工教育委员会,在各路开办学校,如郑州就组织了“交通传习所”,在陇海铁路上,指使其爪牙利用同事同乡的关系拉拢一部分工人组织团体,破坏工人阶级队伍的团结,争夺铁路工人群众。第三种势力是直系军阀吴佩孚的军事政治集团。当时,直系军阀首领吴佩孚的军队进驻河南,坐镇洛阳,在陇海铁路沿线的洛阳、郑州、开封、商丘等地驻有重兵,对河南和陇海铁路实行反动的统治。这三种反动势力之间虽有明争暗斗,但对陇海铁路工人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却是完全一致的。
  陇海铁路工人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统治下,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生活上受虐待,过着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生活。陇海铁路工人的劳动时间很长,全年的工作日数为三百四十天,星期日亦不停工,多是每月在分班时休息一日或两日。工人又被分为长牌工(即长期工人)和短牌工(即临时工人),每天的劳动时间一般都在十至十二个小时,最长的达十六、七个小时。但工人的工资却极其微薄,被帝国主义分子称为“廉价劳工最好的猎取市场”。铁路上雇佣外籍人员很多,而比我国人员的薪金要高数十倍或上百倍。例如:当时外籍会计处长月薪为二千六百法郎,车务副处长月薪为二千四百法郎,如以六法郎折合一银元计算,均在四百银元以上,并且还享受有回国休假、旅游报销等待遇。而中国的一般职员月薪为三十二元至四十元,工人的薪资却仅有四元至十二元,悬殊如此之大!而当时的米价每石要十六元。我国工人生活之苦可以想见。工人为了生活,不得不仰鼻息于工头。工人为了进厂工作,必须先向工头缴纳一笔贿赂金;进厂后,为了保持工作,还须给工头一笔酬劳金,逢年过节要送礼物。河南地处中原,是军阀混战的战场,直系军阀旲佩孚不仅截取车辆,强迫工人运兵运粮,还经常霸占路款,克扣工人工资,有时只发给工资的八、九成,拖欠薪资更是常事。他们奴役和惩罚工人的手段,更是花样翻新,无奇不有,对工人任意虑待、污辱、打骂和惩罚。工人在政治上也毫无自由可言,组织工会和罢工,是非法的。陇海路局以北洋军阀政府制订的“暂行新刑律”、“治安警察条例”、“治安警察法”为依据,明文规定,同盟罢工者,要判处有期徒刑或处以罚金。“最高当局为维持社会秩序的安宁……决定采取一切力量,来制止一切工人的结会及行动。”甚至明文具体载明禁止工人在以下情形中举行集会:“有领导怠工情形者,有领导罢工情形者,有领导要求增加工资情形者,有破坏社会秩序及公共安宁者,有违反一切良好道德习惯者。”这种残酷的政治压迫、经济剥削和生活折磨,使陇海铁路工人心中蕴藏着民族恨,凝聚着阶级仇,反抗的情绪十分激昂,一触即发。
  中共北京区委和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十分重视陇海铁路工人运动的情况。当.时的陇海铁路是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非常尖锐、非常突出的地方。由于陇海铁路工人长期受帝国主义、资本家的剥削压迫,具有强烈的反帝反侵略的民族意识和阶级觉悟,最容易接受革命思想。加之,陇海铁路有五千左右工人,又多集中在洛阳、郑州、开封、徐州等地,有利于阶级的团结和战斗,易于形成强大的政治力量。当时几年间,全路有些地方时而发生过一些自发性的小型怠工斗争,带有浓厚的帮会色彩,迫切霜要有工人阶级政党的领导。基于上述特点,我们把陇海铁路作为开展工人运动的重点地区之一。
  早在一九二〇年秋,与我党有过联系的唐山交通大学毕业生游天洋同志到洛阳陇海路局工作。他平日利用自己工作的方便,深入调查工人的劳动、生活情况,了解工人的要求,宣传无产阶级的革命思想,启发工人的阶级觉悟,与此同时,我们通过《工人周刊》征聘了一些通讯员,并在洛阳、郑州、开封、徐州等大站设点,设有经理人员,散发《工人周刊》,经常不断地介绍国内国外劳工解放运动的消息,开拓工人的眼界,促使广大铁路工人从沉沦于数千百年的旧传统中觉悟过来。还邀约洛阳、开封、郑州等地工人来长辛店参观、学习办工会的经验,为此,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进行了一系列工作。


罢工的缘起与爆发


  一九二一年三月,陇海路局把洋员若里派到洛阳充任机务厂总管。他为人奸险,一味强横虐待工人超过历届前任。他还使用了法属安南殖民统治的一套方法,这就更加剧了这一地区的民族和阶级矛盾,促成工人迫切要求组织起来,为自身的利益进行斗争。于是游天洋在克服了重重的困难,仿效长辛店的办法,最先在洛阳建立了工会组织。
  导致陇海路罢工的近因,则是徐州站“八号门事件”,那是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八日下午下工时间,厂方虐待工人,有意延长工时,将八号栅门锁闭,工人气愤不过将门挤破。事后,厂方想借此破坏该厂工会团体,无端开革工人领袖二人,工人起而抵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月十七日,洛阳机务厂又发生比国洋员狄孟(Dimon)殴打前去上工工人,工人不服,群起评理。狄孟强词夺理,反而开除为首的二十名工人。而这时的工人已不是一年前的工人了,他们已经在“老君会”的名义下组织起来了。在事件发生的当天(十七日),陇海路洛阳老君会在游天洋的主持下召开了紧急会议,详细地分析了机务厂和全路的形势,认为要使比国资本家屈服,非采取罢工手段不可,而且要把机务厂的斗争扩展到全路去;联络全路工人实现总同盟罢工。根据会议决定,成立了游天洋、白眉珊、黄文渊、王符圣等人组成的罢工委员会。并即时派人来京与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联系,请求派人指导;同时派人到郑州、开封、商丘、徐州等东线各地联络。洛阳机务厂从十七日起首先举行罢工,如得不到答复,则于二十日全路响应,实现总同盟罢工。于是,一场革命风暴在洛阳上空迅即爆发了。
  罢工开始后,工人向路局要求撤换狄孟、不再有虐待工人的事件发生,限三日内答复,讵料路局无视工人要求,反加训斥。工人闻讯,莫不义愤填膺,全路其他站老君会组织亦纷纷致电响应洛阳老君会的罢工号召,成立罢工委员会,准备全路总同盟罢工。
  ―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后,陇海铁路线上的洛阳、郑州、开封、徐州等地火车头汽笛齐鸣,冲天怒啸,此起彼应,宣布了陇海全线罢工开始了。当时的《申报》、《晨报》曾作如下报导:“陇海路洋员管理路政,平日本属严厉,工人皆啧有烦言,自新总管若里接办后,对于工人,犹为峻厉,因此工人‘反动’愈甚,竟于今日(二十日)实行罢工。今日开封西赴郑、洛,东赴归、徐之车,均未开驶;而由徐西驶、由观音堂东驶之车,均未到开封;陇海全路工人完全罢工,已可证明。”千里陇海铁路,象断了脊骨的蛇,僵死在中州大地。
  罢工实现后,陇海全路机务工人以汴省陇海老君会的名义,发表了《敬告全国各路同胞同业弟兄们恳乞救援》宣言书。宣言书在深刻地揭露了陇海铁路大总管若里的十大罪状和这次罢工的起因之后,庄严宣告,陇海铁路“同人等不能受亡国奴之耻,作无人格之工人”。提出:“务恳我各路工人协力,与本路工人作同一之举动,以救同人,为中国争人格,不受外人无理之欺凌。”为争国格,正义凛然!
  罢工开始后,游天洋曾派急使来北京,向北方书记部报告详情,并请求支援。但该使在途中被阻,未能及时赶到。因此北京方面对此急剧发生的愴况,知之不详。十一月十八日清晨,我同马净尘夫妇因事乘车去长辛店,在车站上偶遇电报房工友,他悄悄地告我:“郑州东西两路客货车都已不通了。”我忙问发生何事,他说:“还不太清楚。”我立即赶到前门站火车房,问一个刚从郑州段来的司机,从他口中知道陇海路工人确于十一月十七日举行罢工,至于详细情况他也不十分明白。并说,连日此路交通系分子很活跃,谣言蜂起,郑州已戒严,检查过往客人极苛!我想此事关系重大,应与同志们立商对策,沉闷的陇海路局势或可借此打开,乃匆匆搭乘十二点五分的班车回校。
  是日下午二时,我到图书馆办公室,会晤守常,把在长辛店所得的陇海路消息详细告诉他,并请召集区委扩大会议商讨对陇海路罢工的支援办法,守常听后很兴奋,立即让刘伯青通知,今晚七时举行区委扩大会议。六时半起,大家陆续来到,会议准时召开。参加会议的有李守常、罗章龙、何孟雄、高君宇、李梅羹、王仲一、缪伯英、王铮等。守常首先说,今晚的会系临时召集的,但很重要,时间可能比平常要长一些,请大家认真讨论。我便将陇海路罢工消息作了说明,以及同守常交换意见后的建议也在会上提出。当时会场讨论十分热烈,大家对陇海路罢工寄予很大同情和希望,但也存在一些困难,主要是陇海路到目前为止,既无真正的工会组织,也缺乏较强的党、团力量。当时究竟从何处下手,可说茫无头绪。会议沉静片刻后,守常问陇海方面有无支部联络?我答:“那方面尚未建立支部,但是《工人周刊》却有几处通讯关系。”当时书记部初期除在辛店、南口,唐山等少数地点设有工作站外,大多数地区和工人并无组织联系,只是派人以书记部名义或《工人周刊》名义分别在各路聘有特约通讯员、发行员等。郑州、洛阳、徐州等处亦属这类情况。梅羹接着说:“石家庄以南无正式工会组织,郑州、洛阳有《工人周刊》通讯员兼发行站,洛阳有《工刊》通讯员游泳,开封、徐州力量更弱。”素喜说话的孟雄此时发表意见,他说:“陇海路向来是交通系势力根深蒂固的大本营,上层员司的组织极有力量,工人待遇很低,缺乏斗争训练,对书记部来说是最薄弱的一环,最好在罢工消息证实以后由书记部发表援助罢工公开宣言,看形势发展,再采取具体对策。”但君宇不同意这样做,他说:“陇海路政治形势不宜于采取这种宣传方式,应设法深入罢工斗争中去,正确了解敌情,推动工人群众向革命工会走。”仲一适从太原来,列席会议时附议君宇的意见,朝着孟雄悻悻地叫道:“人家已行动起来了,我们却在说空活,看你有啥用?照你的话,那么书记部的招牌不如索性摘掉吧!”仲一性格历来是长枪大戟,对人不讲情面的,一席话说得孟雄哑口无言,也把大家提醒了,于是众人都主张采取积极办法去领导陇海路罢工,会上讨论渐集中在如何行动起来的问题,经过半小时讨论,大家意见逐渐一致,认为陇海路既已罢工,书记部理应去领导,纵然有困难也应立刻派人前往。
  经过区委扩大会议讨论,会上作出如下决定:(一)以书记部名义派人前往洛阳与陇海铁路罢工指挥机关联络,对罢工给予全力帮助,并发挥领导作用。(二)书记部准备力量在时机许可时派一个组前往协助工作。(三)通知各工会公开捐款援助陇海路罢工,并通电各公众团体支援,同时决定以中共北方区委及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名义进行下列工作:(1)设法筹建北方铁路沿线各车站、矿山、城市党与团的组织工作;(2)建立上述各地革命工会组织;(3)建立上述地区宣传联络及党报书刊通讯网;(4)搜集敌方反宣传及反动组织活动情况。
  当具体讨论派人去洛阳时,书记部同志人人都争相表示愿意前去,但讨论了很长时间没有作出决定。最后守常捻须颔首以目视我说道:“还是你去走一遭吧!至于书记部的事,人手不够,我可以抽出时间帮同照料。”我正在踌躇未及作答,仲一忽催促道:“不容迟疑,放大胆些!”此时大家都主张我去,遂决定下来。接着守常问我打算几时起程,我不加思索回答:“今夜就走!”守常说:“行!越快越好!但你这次赴洛阳距西宫不远,这事却千万不能让当地军阀知道,以免别生枝节。”我说:“对!我一定注意!您放心吧!”守常立刻告诉大家协助我成行,并帮同办理各项工作交代等事,当场又决定在我离京期间书记部事务由伯英、孟雄代理,《工人周刊》主编由梅羹、王铮代理。散会后,守常和我又谈了些问题,向我说:“交通部素来注视我们行动,你不要大意,应谨慎应付以防万一。”又嘱咐道:“陇海的事‘大而化之’完全交你去办”(大而化之是守常平时说话时的口头语)。我答:“我一定尽心力去执行区委决议,随时向您报告!”我与孟雄立即回到西斋交代工作,伯英代整行装时,并随手取书一册放在提包内,预备车上阅览。君宇、仲一忙于筹措旅费和到车站购票,一时间大家分头忙于办理诸事,孟雄陪我到车站附近小餐馆等候。顷之,君宇、梅羹、伯英均到,伯英转达守常的话,说钱不够用,来信再汇。她并送来半新旧长毛围巾一条,高檐吕宋帽一顶,既可御寒又可化装障面。君宇说:“伯英对事、对同志真是细心,想得周到!”说罢快到开车时间,我请他们先回去歇息。当晚十二时,火车自北京出发,我静坐车厢,思潮激涌,回味北京会议上讨论情形,心怀惴惴,惟恐虚此一行,辜负众意,久久不能入寐。车过漳河,已进入河南地界,南下客车沿途旅客上下频繁,我独坐车厢,静聆旅客们谈话,其中偶然也听到关于陇海罢工消息,传说不一。有的说罢工风潮已经平息,有的说沿途桥梁被毁,工人被押数百人,更有的说陇海全路都陷入恐怖状态。我心中疑惑不定,暗自忖度,“百闻不如一见”,想到这里,心也就安定下来了。
  车到郑州,但见站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堪,郑州街市旅店客满,浴室、饭馆席地坐卧的人弥望皆是,闹成一片,大多是因陇海路罢工无法转车的旅客。我正在为难,找不到落脚地点,猛然想到扶轮学校[1]有《工人周刊》投稿员赵天俊与钮传琪。就扛起被盖行李前往扶轮学校访赵、钮二人。赵适外出,只见到钮,我说明来意后,钮说:“车既不通,外人自然无法前去,交通系对外封锁极严,沿途军警密布,预防局外人插手罢工,你只好在此等候几天再说。”
  正在无法可想时,忽闻钟声响,钮即携书去教室上课,临行时嘱我在房内坐候。顷之,有一青年工人抱皮球从外进来找钮传琪,见房中有客,遂坐下攀谈,知我从北京来,青年亦有表兄阚育先在北大读书,常寄《工人周刊》与新文化书报与他。二人谈话渐及陇海罢工问题,因问我在郑住处,我以路过此地,西行无车事相告。青年工人自言姓黄名璧成,现为陇海路火车房擦车学徒,其父任陇海铁路郑州车房司机,人缘颇宽,可以设法找车西去。说后,黄即带我到钱塘里会见其父,并怂恿其父设法找车,其父允诺,外出时嘱其子陪客人在家坐候。黄父名文渊,清末时为秀才,应试不第,弃儒为工,自号工隐,言谈不俗。黄有二子,均扶轮高级班毕业,长子钰成,在徐州站电厂任职,幼子即璧成,新补学徒,好高骛远,自云喜读奇书,其父多纵容,不甚干涉其行动。璧成素好交游,奋志进取,受阚影响,并有弃工赴京读书计划。
  黄父当时到车站去约一小时,即匆匆回家向我说:“今晚陇海路有公事车开洛阳,系工会专车,已与司机说好,可以附乘前往。”我即回到扶轮学校取行李,璧成亦同行,二人在外进餐,谈话范围很广,同时璧成又细细询问到北京有关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情况。届暮时黄璧成代负行李,向车站走去,及我到月台时,黄父子二人已先在,即登守车(即公事车)。黄父又把司机找来郑重介绍,附耳叮咛数语,始与我握手而别。公事车深夜始开出车站,我在车中静坐一隅,筹思到洛阳后行动计划。车行极速,颠簸殊甚!思潮起伏,―种患得患失心情搅扰,竟夕不安。公事车于沿途加水停车时,司机王符圣时来找我谈话。王是砀山县牧马集人,与黄文渊为结拜兄弟,时任陇海路司机工会委员。王与我谈话情感颇为融洽。车快到洛阳,王问我到洛阳找谁?我答:“看望一个朋友。”王又问:“贵友为谁?”我率直告他:“找游天洋。”王闻言大为动容,见左右无人,低声说:“你是从北京大学来的先生吗?天洋是咱们的军师哩!”我就将来洛阳的使命,向王符圣实说了。王喜不自胜,满面笑容说:“果不出我与老黄所料,下车后我陪你去找天洋,如果你一人去是见不到他的面的,你来洛阳的事千万不能让洛阳的狗子(指交通系人)或鬼子(指法国洋人)们知道,否则就要误了大事。”
  下车后,符圣引我先到他家中歇息,向家人介绍佯认我为东路亲戚,晚饭后亲送我到天洋住处,符圣手持电筒,撑手杖在北风疾劲、崎岖多石的山坡小路上摸索前进,行约半小时,抵达一所小洋房,此即罢工工人地下指挥部。二人抵小洋房门外,符圣先去叩门。门启,有一老工友向王低声问活,再次通报往返,始邀二人进入室内。但见天洋睡衣拖鞋从内急忙迎出,一见而紧握我手摇了几下,说道:“您一路辛苦!我前已派人到北京请你去了。”边说边把我们往屋里让,我进入天洋卧室,但见桌灯明亮,炉火通红,桌上堆着文件,架上满列着中西文书籍,壁端悬挂长剑一柄,油画数幅。三人坐定,谈了片刻,符圣即告辞回家歇息。
  天洋开始谈了一些陇海铁路工人的生活状况和罢工的远因和近因,根据天洋的分析:陇海路一般工人的生活地位比较京汉路要差,洋人对工人的虐待很凶,交通系员司的势力相当强大。平时员司和工人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次罢工天洋以中间立场尽力调和两者间的冲突,但是,双方隔阂并未完全消除,目前员司不愿罢工扩大,怕因此增长了工人的志气,所以主张早日结束。反之,工人惧为员司所卖,总是不很相信他们。至于工人与工人之间,员司与员司间还各存在着帮派的界限。我们谈着谈着,话题随即转到罢工策略问题上,天洋郑重说道:“我们起初一鼓作气,把全路罢下来了,工人群众热情固然很高,也很勇敢,但是,我们没有罢工经验,目前工人队伍是很散漫的,因此大家有些着慌,怕失业。敌人以逸代劳,老是照着我们的弱点发动反攻,加以交通系施出种种阴谋分裂工人队伍,破坏罢工,看形势很难乐现;又交通系很想借助于当地军阀武力镇压罢工,工人领袖中有人胆小怕事,惟恐闹出乱子,下不了台。因此罢工正面临着胜败关头,成功固有希望,如应付不好,也难免不遭到失败。”
  我从天洋简短的谈话中了解到罢工的整个局势,一方面敬佩这个青年人聪明练达,同时也看到罢工确实潜伏着危机,于是将自己的见解向天洋坦率陈说。我说:“只要工人内部团结一致,就没有什么可怕!军阀武力也不是轻易可以出动的。我们应全力把工人组织起来,维护罢工秩序,坚持下去一定会胜利达到要求。”天洋听了感奋非常,我们一直谈到深夜,拟成一个坚持罢工方案,才告休息。这个方案包括下列几点:(1)选出七个具有代表性的罢工中坚分子组织中心行动委员会(工人与员司为五与二之比),统一领导罢工委员会。(2)加强罢工中的团结一致,经济公开,一切日常工作经过民主讨论决定。(3)坚持条件,非达目的不止。(4)欢迎书记部派员指导全路工作。
  第二天清晨,天洋立即通知罢工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在会议开始时,天洋即席介绍我在会上讲话。在介绍时,天洋说:“我们罢工已经过五天了,我们保证胜利就在不远。今天北京劳动组合书记部主任来到洛阳。劳动组合书记部是全国工人斗争的参谋部与司令部,它代表千万工人的力量,有了书记部的帮助,我们的力量更增加几倍了,胆量更大了。”会上的人很感动,齐声说:“请北京书记部主任先生讲话。”
  我随在会议上作了简短发言,主要意思是代表书记部慰问陇海全路罢工工人及其家属,勉励大家奋勇向前,工人阶级作事要敢作敢为!事在必成!书记部决以全力为陇海路工人作后盾,并当场表示,“陇海路罢工不胜利,我决不离洛阳他去。”大家精神大振,感奋非常。接着开始讨论坚持罢工争取胜利的议案,首由各委员分别报告。据说,罢工是在发薪后二日举行,罢工后工人及家庭生活尚能维持一个时期。据东路电话报告:开封、郑州形势非常紧急,当罢工进行到第四日还没有解决时,沿路积压客货车辆极多,特别是郑州车站旅客众多,一片混乱,秩序很难维持。当地军警特别感到焦急,纷纷到路局质问几时可以通车,路局无法应付。军警动火说:“如果你们路局无法解决的活,让我们来办吧,只要镇压几个煽动工潮的分子,工人们就没有主张了,到那时他们能不上工吗?”至于东路工人组织本身,敌人也有隙可乘,这就是开封老君会问题。讨论中大家认为工人为了达到加薪要求,目前应该咬紧牙关渡过困难,不吃苦头,就不能达到目的;不付出代价,就没有收获。
  会上认为一部分工人群众害怕饿饭失业,想早些结束罢工,应针对此种心理,在物质上作好准备,加强互济组织,保障工人及其家属的最低生活。委员们报告毕,天洋发言说:“我方有不少缺点,但都可以纠正过来,只要大家齐心守纪律,就是最大力量的源泉,敌方的弱点比我们更大、更多,路局损失更大,但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正是我们下手打蛇七寸处。我们要设法突破交通系组织,从他们中间拉出一些正直的分子到我们队伍这边来。”他列举了许多具体事例后,又接着说:“同时我们一定要扩大与充实工人组织,吸引全体工人(各阶层)组成工会,使全体工人均有参加罢工具体工作的机会,并立即组织纠察队、宣传队,公开活动,这样罢工队伍表现出严肃而有秩序,罢工战线就会更加坚强起来。我们同时应筹备设立互济机构,从事募集款项,预备储购粮、煤及日用必需品,必要时以便对贫苦工人家属办救济饭馆,预作长期罢工打算。”这一切随即作成决议,交罢工委员会分别办理。最后由罢工委员会发表告工商学各界人士通电及致路局信,晓以大义,并发布告军警机关及兵士书与敬告旅客书等。
  计议已定,罢工委员会分途派人到东西两线活动,慰问罢工工人,加强各站组织,讲解罢工委员会主张。天洋留守洛阳罢工总部,我即偕王符圣同往开封协助解决东线问题。
  所谓东线问题,乃指开封、徐州老君会问题,此处顺便加以说明。陇海路原有洛阳、开封、徐州三个工人组织,平日互相对峙,虽说这次陇海路全路工人已举行罢工,但尚未成立正式全路工会组织,所以彼此独立。开封、徐州铁路工人是在老君会名义下组织起来的。当地工人认老君(有说老子为孔子的师傅,系道教师祖)为铁工祖师——相传华山上有一段登山铁链工程即老君所修,称为老君犁沟,各铁匠炉均奉老君为祖师,加之老君会又是历史相沿流传下来的秘密反叛团体,因而工人组织多取名为老君会。开封老君会成立很早,人数仅次于洛阳而占全路第二位,开封工人大部属于湖北帮,老君会总干事为湖北人魏荣珊。魏本人读书多年,笔下能文,且能操法语,看图纸操作,办事能干,具有江湖气派。他在陇海中段工人群众中很有地位。这次魏代表湖北帮工人出头领导罢工,颇为群众所信任,但魏与交通系及当地官绅均有往来,平日自恃能干,不欲居人之下,时想独霸一方。罢工后,对洛阳工会亦有时服从,有时阳奉阴违,交通系深知魏的脾气,所以常派人向魏游说,劝他服从路局命令,并许以种种好处。魏亦深知政客们手段朝三暮四难以尽信,因此他一方面挟老君会以自重,另方面对外多方联系,借以确保个人位置。他为人持重,不愿开罪官方,但对北方书记部也不很了解,常说:“交通部与书记部两家都可得。”想从事交通部与书记部两家搭桥的工作,主张河水与井水互不相犯。
  据东路电话报告说:魏在开封自成风气,如果罢工迅速胜利,魏当无问题,如果旷日持久,魏可能首先动摇,致使开封可能中途先行复工,则影响全局皆败,因此罢工委员会紧急会议决定派一专人前往开封,加强该方面罢工组织,整理内部,只要开封不发生问题则全路罢工战线可保无事。这次会议上乃决定推王符圣到开封去负责整理开封罢工阵营事。符圣自觉为难地说:“老君会的老魏能说会道,口若悬河,我一人去可不行!”因提议:“请书记部罗主任同到开封去。”我立即表示同意前往,当晚我们乘坐罢委会派出的公事车,翌晨到达开封。下车后即往南关老君会访问魏荣珊,魏即出迎。魏年四十许,浓髯拂胸,仪表颇英伟,对客落落大方,初疑我为广东人,试操粤话接谈。我笑道:“我们是大同乡,可说家乡话!”魏爽然自失,随留客下榻老君会,并循俗例,请我与符圣到南大街浴堂洗澡,浴毕到相国寺餐馆设宴招待,魏待客客气,但神情飘忽,避谈罢工事,且频频外出,历久始返。魏最后乃引我回到老君会,坐定,魏忽屏人向我言道,“魏某初不知先生来历,故未敢倾心畅谈,请您千万勿介意。现在确知先生来自北京,关心我们工人利益,非他人可比,我们一定披肝沥胆,听书记部话,陇海东路一切由我承担下来。您有什么指示只管说吧,兄弟无不照办。”我趁势向魏进言道:“我和王司机是代表全路工会来开封讨论坚持罢工问题的,这次罢工的成功与失败关系到全路几千人命运,事情办好了,就是为大家争得生存权利,挣得工人的面子;如果办坏了,误了大事,个人也不光彩。今天正是胜败关头,只有大家坚持下去,同心合力向路局和军阀政府、法国资本家争取工人大伙利益,千万不能中敌人的反间奸计,使工人造成内部失和。”并晓以革命大义:“工人阶级创造万物,顶天立地,但一笔难写一个工字,工人阶级应无条件统一和团结起来。”劝他认识工人阶级的事业是正义的,工会群众力量比官府强大得多。
  魏听后心情颇感激动,忙作分辩道:“任何来自非工人方面的话,我一概不理。我魏某人是手艺工人,靠劳动才能生活一辈子,官场政界的荣华富贵,我都看作水上浮萍,今后书记部的主张就是开封工人的主张,先生你尽管吩咐。”此时符圣从外进来,高叫一声“魏会长”,一边笑道:“梁山泊的弟兄不打不相识,现在咱们该办正事了。”说罢把洛阳罢委会紧急会议的文件送给老魏,老魏不禁哈哈大笑,连说:“我心里已通了,应该把这些道理向大家讲透。”立即传话召开全体工人大会。一会儿大众到齐,魏会长说:“工人阶级应居四民首位,书记部是工人阶级的参谋部,大公无私,一心为革命。现在洛阳罢委会已加入书记部作为工会会员,也就是说我们陇海工会也要加入全国工人队伍作为一个小兄弟。我们开封老君会从今天起也要同洛阳一道加入书记部,改组成为统一的陇海产业工会,这样才能争到我们罢工胜利!”到会会员几百人一致举手赞成。
  大会是在老君会前广场举行,场北面摆了几张大方桌,搭成高台,魏荣珊随即请我登台讲话。我首先代表劳动组合书记部慰劳开封罢工兄弟,次说明统一组织建立全路产业工会的理由,说明充实罢工机构,加强工会基础组织,建立宣传、纠察、互济等方面组织,加强斗争力量,准备长期作战,一切服从陇海全路总工会,不得总工会命令决不复工!最后,把党的政策、北方书记部计划详加说明,强调工人阶级内部应不分彼此,团结一致对付帝国主义、军阀、财阀和官僚,工人内部的问题可由书记部统一公平合理地加以解决。我报告约两小时,听众反映良好,到会全体工人群众对总工会决议热烈欢呼:“陇海工会要统一!”“北方书记部好!”口号声此起彼落。附近中学校师生围观、听讲者亦数百人,魏荣珊捻髯含笑,高叫“好啊!好啊!”大会当即通过决议,拥护洛阳陇海路总工会加入劳动组合书记部,选举开封工会执行委员会,正式成立开封工会(老君会名称停用)。
  大会后二日内魏接连召开执委会,成立各种新机构,罢工阵营大为加强,并凊书记部加派专人驻汴会工作。这一切决议实施后,开封工会面貌焕然一新。开封老君会问题解决后,徐州方面也好办了。东线问题基本解决,我与王符圣于次日同车返洛阳。
  在返洛途中,符圣给我解释“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这句活的意思。据符圣说,我到洛阳不久,路局即微有所闻,徂无法侦知我的下落。事后,《晨报》亦曾报导此事,其中云:“京汉工人俱乐部,由京致陇海工人一电,略言北京劳农会长[2],日内即可到郑援助一切,望坚持到底。”工人舆论对劳动组合书记部不仅不反对,反认为是工会上司。交通系诸人见木已成舟,无法再反对书记部了,因此凭空捏造一个谣言说,来到陇海路的人并非书记部的人,而是南方政府的探子,派到北方阴谋捣乱的,并特意将这些话通知沿途工人组织,示意他们一体防范,如有发现立即报告路局军警拿获究办,对报告人可以提拔加薪,允许加入交通系。魏荣珊早已闻悉此事,“今见你到来,口操南音,大启疑窦,因请你赴浴,趁你入浴机会,魏亲自搜查你衣袋文件,并将你手携提包详细检视,除盖有北大图书钤记书一册及借书证外,他无发现,遂断定交通系所言不实。由此,魏才对你由虛伪而真诚的欢迎。”


罢工胜利


  东路问题解决后全路工人众志成城,声势益张,罢工阵容坚强如铁,无懈可击。于是交通系、路局、外国人等一切威胁利诱、挑拨离间种种阴谋均无所拖其伎,敌方气焰一落千丈,武力解决既不可能,旷日持久,损失益重。路局与地方军阀现已失去再度进攻的勇气,舍俯首就范以求速决外更无他途,因向工会表示愿意承认工会所提出的条件,双方遂于十一月二十六日正式签订了复工条件。其内容有十条:
  第一条,机务总管,全体工人不承认,兹从宽办,限两个月查明再议。
  第二条,因八号门锁闭被诬革罚之二人,准其一同上工。
  第三条,洋厂长狄孟,因虑待工人,准将取消。
  第四条,因工作忙,夜间加点,以六小时算一工。
  第五条,每年终加双工资,每月有两个星期日休息给工资,中国三大节歇工,照给工资,每年应有两星期官假,照常给工资。
  第六条,司机、生火,在车应做十小时,以外另行加点,饭资司机每日五角,生火三角。
  第七条,按年准给回家来往免票,司机及工头二等票,其余工人三等票。
  第八条,各工人加薪,因公受伤者,照给工资,自己生病者,―年愈后准复原差。
  第九条,如因工亡故者,恤赏六个月工资;若因病亡故者,恤赏三个月工资。
  第十条,开工后小过不准裁人,大过任行。
  于是延续近十天的陇海路大罢工遂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工会取得胜利后宣告结束。陇海铁路督办施肇曾和路局代表被迫签订十条复工条件的消息一经传出,全路工人欢欣鼓舞,洛阳、开封、徐州各工会同时奉总工会命令复工。
  罢工胜利后工会开会决定(一)召集全体工人大会,庆祝胜利;(二)通过组织陇海全路总工会,一切按照书记部所规定工会规章办理;(三)陇海铁路总工会加入劳动组合书记部为会员;(四)请书记部正式派专人驻徐州、开封、洛阳工会工作。中共北方区委不久开始在沿路各站建立党组织。
  罢工胜利后,洛阳工会组织工作已复行巩固,乃依白眉珊建议扩大工人子弟学校班次,并加设工人夜校。洛阳以西当时尚无工厂,道棚工人仍有几百人尚未过工会组织生活,并对工会诸事隔膜,当经工会商定由天洋陪同我去西路巡视,并将分散的道棚工人组成小组,能经常过工会生活。当时陇海铁路修到陕州观音堂,乃由工会派轧道车送我们至会兴镇并在道棚住宿一晚,道棚工友从此对工会有了更深切的认识。事毕天洋与我东返,车行抵洛阳迤西五公里处时,突有一个着军服大汉在道旁土山上瞪目窥伺,及车驶近时大汉忽叫嚷停车,工人见其行迹可疑,似为暴徒,大声呵斥。大汉向前接近轨道,意欲拦车,工人不理,加劲摇车,飞驶而过,遥闻大汉仍顿足大骂不止。当时实不知此怪汉为何许人,且意欲何为。事后道棚工会负责人查明,系当地交通系所派遣的刺客云。
  从会兴镇返洛阳后,我拟动身经郑州返北京,天洋告我陇海全路只有徐州工会处在最东地区,平日几乎鞭长莫及,愿乘此机会陪我循陇海路东行,直到徐州,借此可巡行全路一次,为巩固基层作些工作。我当即赞成,遂决定东行。工会乃派天洋及二委员陪同前往。我遂于十二月初乘车向郑州进发。临行,白眉珊率学生一队到车站送行。学生唱自作陇海罢工胜利歌,握手道别时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时复会?”
  车到郑州时,郑州陇海路工会及京汉路工会黄文渊父子等五十余人均到月台会见,文渊对我说:“东去沿线安徽帮工人居多,可令璧成同往,诸事方便。”我和天洋遂请璧成登车同行。
  我们一行五人同车东驶,车过中牟,璧成言:“前面商邱站为东路大站,有程胜贤为皖帮工人领袖,下车可见到东路工会规模”(程在桥梁厂作领工,桐城人)。因事先已电话征求程的意见,程表示欢迎。车到商邱站时,程胜贤已率领下班工人数百人到站迎候,引导我们到工会住宿。当晚召集全体工人讲演大会,讲演后并依照洛阳工会规章,选举各部门组织,至是工会阵营更趋统一。
  次日,程送我们登车,各馈香芹一束,情意至殷。并以电话告知徐州车站工会沿途招待。我们一行离商邱车站向徐州进发。车抵铜山北站,时已日暮,徐州工会会长及黄钰成等人在车站迎候,工人数百聚集月台,手执灯笼火炬,引至工会休息。但见工会内外电灯通明,门外旷场高悬煤气灯,中央扎彩搭台,室内炉火熊熊,所有木器家具床褥均系新置。工人家属妇孺熙来攘往,如过元宵灯节。饭后即举行欢迎兼同乐大会,庆祝罢工胜利,演出山东、河北琴书,池州小戏节目,会场群众称兄道弟,欢笑喜谑,热情洋溢,直闹到深夜始散。
  工会会长当晚召集工会委员座谈,在座诸人来自全国各省,亲友遍布南北铁路、矿山、轮船及诸大城市工厂,彼此互相介绍,提出一张几十个同乡、熟人的介绍名单,作为推广书记部报刊通讯联络参考之用。这个礼品后来为书记部在全国范围内工作提供了极大便利。
  在徐州停留几天,璧成与钰成夫妇导游云龙山、戏马台、子房山诸胜。我离铜山时,正值深夜,璧成、钰成、天洋、符圣以及当地工会委员、工友群众数百人齐集月台相送。天洋在车快开动时与我握手惜别,口称:“文虎兄,你此来可谓雪中送炭。”
  陇海罢工胜利后,工人群众阶级觉悟普遍提高,沿路各大站开始建党建团活动,于是下列诸处在一段时期内先后建立有党组织:洛阳为王符圣、游天洋、白眉珊以及后来的王忠秀等;郑州:魏士珍、李泊之、郭启先等;开封:魏荣珊、马景山;徐州:程胜贤、黄钰成等;商邱:王连陞、姚鼎三;连云港:萧学文、韩森青;观音堂:傅敬宗、水湛寅。同时并成立社青团的组织。
  我从徐州北行至德州,瑞俊来会,报告山东近日情事。抵天津北站,安存斋来见,三人同车返北京,时已十二月上旬(10日),此行前后历三星期。三人先到区委见守常诸人,久别重逢,晤谈甚欢。守常说:“文虎长时行旅劳顿,且先回西斋,洗浴换衣休息,明日长谈。”
  翌日为星期日,天气晴明,守常邀大家到西城后闸寓所召开北京区委全体会议。会前厨司老李做了一顿白菜饺子,大家饱餐后开会,先由我汇报了陇海路罢工情况,大家谈了意见。为了表示庆祝,会后,由到会诸人自由唱歌,弹琴讲故事,说笑话,并未讨论其他繁剧问题。
  会后,梅羹说:“文虎离京数日渺无音信,道路纷传河南拿获煽动罢工南方乱党,北京区委乃派老曾前往查明事实真象。但是他到郑州后,无法赴洛阳,又见风头不妙,乃在郑州住了几天,悄然回到北京,向区委谎报:陇海罢工业已平息,文虎下落不明。守常初信以为真,十分着急,数日后始得确实信息,非常生气,责备老曾荒唐,说他‘平日无一事可靠’云。”又吴汝铭言:“陇海路罢工胜负未明时,该路交通系员司组织原想把持洛阳工会,收为己系工具,后来各项阴谋均未奏效,眼睁睁看到陇海工会正式加入北方书记部,不胜气愤,逢人便攻击书记部做不花本钱的买卖,全凭口舌之力把陇海铁路工会几千人一古脑儿拉过去了!”
  后来洛阳吴佩孚特派白坚武到北京大学向金刀(指守常)追询此事经过,守常略具以告,白回报大帅。吴说:“这次北大书记部人在北方铁路与交通系斗法,居然神出鬼没,打败南方财阀,他们确实有些办法哩!”


王会长舌战西宫


  不多日子,眉珊托人自洛阳捎一信来北京,他向我详告陇海西线新闻颇多,并说:陇海罢工胜利消息传到西宫后,吴子玉大为震怒,对左右说:此举扰乱治安,目无法纪,工人无知,谅不敢出此,必另有人煽动。吴左右对云:“听说北大学生,什么书记部从中策划。”吴说:“此断非小事,亟应查明实情,以凭究办。”因派副官田某到工会传会长到西宫问话。工会主席王同志闻讯坦然前往西宫会谈,座中军法处长出见,态度傲慢,出语不逊,发问道:“大帅有令,你们工会目无法纪,行动自由,按法规难容,以后诸事要小心在意!”会长大声抗议道:“快快收起你这套屁话,否则咱就拒绝和你们谈话了!”其时,吴的秘书在旁见军法官谈吐粗野,王的态度倔强,知其不可以力屈!乃起立转圜,向王婉言道:“请您千万不要动气,不必计较。我们大帅对工会是很尊重的,有话请从容细谈,平心静气。”王会长答道:“咱来是同你们讲理的,不是来同你们抬杠的。”秘书说:“欢迎评理!谁敢逞强!”王接着说:“你们是扛大枪的,咱们是开火车的,挥鎯头的。师长是属陆军部,咱家是属书记部!谁也管不了谁!咱工会权利条约是经北京政府交通部同意批准的,想大帅也知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礼尚往来,说公道话,那么你好,咱好,大家好,以和为贵。如果有人要逞强的话,那么就是破坏和平,文来文对,武来武打,咱们也不怕。书记部一声令下,全体铁路工友就行动起来,那时再见高低吧!”
  这番话,理直气壮,把对方听愣了。秘书半晌不语,仔细一想,双方再僵下去,恐怕会闹出乱子来,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顺风转舵,乃改口道:“我们大帅也是一片好意,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既是一家,以后有什么事,大家尽管好好商量。”王会长顺口答:“这样就好,大家省事,和气生财!”说毕,扬长而去!王离去后,吴同幕僚商量,大家觉得“劳工神圣”通国皆知,工会羽翼已成,人多势大,气焰正盛,不可轻侮。如一味硬碰,火上加油,再出现罢工情事,舆论指责,反棘手难办,不如因势利导,顺应舆情,实行釜底抽薪,方可以收拾人心,减少阻力,以图大事。吴闻此议论,亦以为然,于是决定发布谈话,通电全国,声称“保护劳工”。并派秘书到工会解释一切,宣布政府德意。工会见吴软化,经委员会开会研究,决定将计就计,乘机要吴禁止军人干涉工会,两相和好,如同一家,吴亦应允。于是工会借劳动节机会举行工兵联欢大会,西宫士兵纷纷来参加,双方群众意气融洽。事后吴闻悉,大为不安,说:“工会此举显系拆我的台”,但既允于前,亦无可奈何。
  由此以后,吴乃包藏祸心,待时而发。
  陇海路大罢工胜利结束。过了些时,中央及国际代表先后派专人北来考察此次罢工详细经过,并带有总书记陈独秀写给我的亲笔信,信中有云:“陇海罢工捷报先传,东起连云,西达陝西,横亘中州,震动畿辅,远及南方,这是我党初显身手的重大事件。已派大汉[3]等北来,盼兄放手做去,勿稍停步,如有需要,当尽力之所及,作君后盾。”何孟雄笑道:“这总算是好话头!我们大家鼓足气力向前干吧!”
  陇海铁路工人一九二一年举行的这次全路性大罢工,确实是我党在工人运动方面的一次创举,一次大规模的尝试。参加领导这次初试的许多同志,如游天洋、白眉珊等,大都在大革命前后牺牲了,他们所开创的事业,和他们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值得永远流传,他们个人的事迹亦应得到褒扬。但由于年代久远,留在我记忆中的具体情况已经很模糊了。所幸的是,上海“一大”纪念馆收存的一本由我在一九二六年编写的小册子——《革命战士集》第一集中,尚保有纪念游天洋同志的一篇短传,现援引如下,以志怀念!


游天洋


  天洋名泳,福建闽侯人。年十八毕业于唐山交通大学(即北洋路矿学堂)。一九一九年,被派往粤汉铁路武昌城外鲇鱼套车站实习。君幼性孤介,随兄游学南北,卓然自异。学成后见社会黑暗,民生惨淡,慨然兴改革社会之志,自到鄂任事,常觉职务与所志相距甚遥,居恒郁郁寡欢,纵情游览,不以职守为念。
  武汉三镇为长江上游最雄胜之地,江山风物,壮观绝伦,又兼轮轨四通,产业茂盛,为多数人口集中之区。天洋初至时,徘徊其间,胸襟为之一振。旋见帝国主义的疮痍遍地,军阀政治之横暴腐败,劳动贫民生活之黑暗惨酷,惄焉心动,屡思辞去职务投身其间,终以人地不习,情格势禁,无入手办法。
  时北京政府为北洋军阀段祺瑞当政时代,段氏鹰犬张敬尧盘踞湖南,仇视湘民,肆意劫掠屠杀,蹂躏三湘七泽几无一片净土。他犹以为不足,听了一位湘绅的建议,划分湖南为九大鸦片区域,勒令全湘农民栽种鸦片,由张按亩抽税,预计一年收入可达一万万元以上。张敬尧发现这一金穴,于是秘密向外购得大批烟种,由湘鄂铁路运入湘境,强迫农民播种。
  一日,天洋在车站办公室运货单上忽见有七十万包鸦片种子待运长沙,大为诧异。后多方访问,才知道上述原委,不由气愤已极。他想,如果这大批毒物运往湖南后将发生一场怎样悲惨的结果!湖南全省人民均将被这批毒物坑杀,就中最受影响的要算是贫苦农民了,因此,他便决定破坏张敬尧的计划。此时车上已满布武装兵士,是预备押运烟种往长沙的,一切布置停妥,只待下次货车起运。天洋即日将这消息暗中电告长沙、上海、北京各公团及报馆,要各地发起严重抗议,一面秘密向武汉各界及旅鄂湖南人民团体报告,要求他们即日用群众的力量截运,自己却驰回车站设计将车厢压住。
  自天洋将这消息公布后,果然不到两天,全国舆论沸腾起来,张敬尧闻讯大惧,深恐功亏一篑,急电鲇鱼套车站火速起运,并严厉责备押运军官迁延误事。军官再四交涉车辆,均为天洋从中阻止。事为张敬尧所闻,便下令捕杀天洋以泄愤。当军队到车站谋杀天洋时,天洋前数分钟已得报告急避匿一货车内,卒为兵士发现,弹如雨下,向货车袭击,天洋急逃奔另一月台。适遇武汉学生队伍来站堵截烟种,群众呐喊之声自远而至,才将军士逼退,救护天洋出险。经过这次事变,张敬尧的罪恶愈形暴露,湖南人民驱张的空气骤行紧张起来,张氏为固位计,遂将烟种全数销毁,以谢湘人。因此衔恨天洋益甚,声言非杀天洋不止。天洋为避仇计,随即辞去粤汉路职务。
  天洋自离武昌,仍回北京居住,情怀落寞,无以自遣,后来独自一个赴蒙古作长途旅行,张家口、晋北、多伦、库伦,满洲,均有他的足迹,历尽塞外险要而归。在这次旅行中,天洋身体与精神均受了一番自然的陶冶,信念愈坚。他自言,从那时候起决守独身主义,以便无挂碍地献身社会革命。
  一九二○年苏维埃俄罗斯的革命风云渐渐越过西伯利亚的莽原吹向远东来了。天洋在当时报纸和杂志上常常注意世界革命的消息和理论。一天,他猛然省悟,组织群众是革命事业的基本战略,劳动群众尤其是革命的先锋队伍,他自觉应该即刻投身到工厂做工去。于是便到洛阳在陇海铁路局觅了一个员司的位置。他到洛阳后渐渐觉得所要做的事稍有门径,他开始联络铁路工人,指导他们组织。可是事属创造,社会人士讥笑他和反对他的人正自不少,即工人自身亦沉沦于数千年封建的传统中而不容易觉悟。天洋经过众多的障碍,克服了无数的困难,几个月后,陇海路工人便在老君会名义之下号召起来了,组织略为就绪,陇海路总罢工潮,便在中国劳动运动史上第一次爆发。
  正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天洋领导工人群众,宣布陇海路总罢工,并提出有名的十四条件,发布反对法国总管宣言。此时北方社会骤见到空前的大罢工,人心惶恐不可名状。北京政府尤为震惊,陇海路工人的革命烽火在天洋煽动之下照彻大河以北,大有使军阀官僚不敢鄙视之概。
  陇海路上爆发的罢工在中国北部既是一种惊人的创举,军阀官僚的交相破坏,社会人士的怨言毁谤,危疑震憾,艰难自不待言。天洋奋勇格斗,不稍顾忌。经过一星期后,胜利毕竟属于工人了。罢工胜利后,天洋在陇海工人群众中俨有宗教的魔力,会务发展日益千里,天洋便乘机整顿全路组织,引导他们走上正确革命的大道。
  先是罢工时,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文虎君(即罗章龙)闻讯前往,抵洛阳得晤天洋,与共议攻守之计,事后即介绍天洋加入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至是陇海铁路工人组织之老君会遂正名为陇海铁路总工会。
  陇海铁路罢工胜利的影响广泛深入全国工人群众,尔后,一九二二年,铁路、海员、矿山、机器等工人异军纷起,摇撼整个军阀政治,构成中国革命历史上最光荣的时代,便是继续这次罢工的扩大运动,所以他的意义是很伟大的。天洋自是索性辞去路局职务,专任陇海铁路总工会秘书。他对于工会运动、革命的政治与经济理论后来渐有科学的认识,天洋的思想已走上科学社会主义的正轨。
  正当陇海路总工会形成的时候,敌人反攻的战垒亦在开始构筑了。法帝国主义,军阀官僚和交通系等,对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陇海罢工下之盟是不敢忘记的。他们痛恨天洋,屡以高位厚禄相饵,天洋屹不为动;又屡以武力威胁天洋,亦无效。最后,法帝国主义便建议收买一部分贵族工人,分裂工会以与天洋决胜负。
  铁路工人的工资等级是相差很远的,故他们之间的经济利益往往不能一致,遂启敌人觊觎之心。此次路局采用欧洲资本家智慧实行分裂工会的政策,用重赂贿收买少数工人后,陇海工会极少数职员便发生了右倾的错误,这个倾向的渐渐发展,工会内部组织便随而松懈起来。天洋睹状愤慨万分,尽力挽救颓势未见即时恢复。敌人审天洋性忭急,屡遣使激怒天洋,天洋忧愤无极,深自怨愧,遂决计出巡全路,唤起多数群众,驱逐敌探,改组工会。行抵郑州,因过度劳瘁,益以强烈刺激,卧病旅次。天洋在病中越想越气,越气越病,又闻敌方谋之益极,顿失恒态,于某日卒患脑充血症,医治不及,逝世于郑州医院。对一九二二年冬季。
  天洋是北方第一个身殉劳工运动的战士。死后,陇海路工人在郑州召开的追悼大会,为北方民众空前悲壮的集合。天洋致死的原因除凶狡的敌人设计倾陷外,最主要的还是他的偏急的个性使然。因为他自到洛阳经过长期繁剧的工作后,性情越发刚暴了,他的处事临变有如暴风骤雨,蓬勃的火焰,令人不可向迩。以这样纯感情的生活,置身极复杂极矛盾的工会运动环境中,自然烦愁与恼怒是时常困扰袭击他的。天洋的生命便在这万分愁劳中负有极重的伤困了。
  天洋为人外表颇峻峭,内心充满无限同情,生活真实,奇怀磊落,独来独往,大有古游侠之风。逝后陇海工人群情悲愤,当即激起一个拥护工会的大运动,誓一致团结为天洋复仇。工贼见群众义愤磅礴,相率隐遁,陇海总工会赖此卒保持其统一,历久不衰。至今,河北劳动群众无不知有天洋名姓者。


白眉珊


  白南薰字眉珊,河南洛阳人,清末秀才,曾任陇海路洛阳劳动补习学校教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年已四十二岁。一九二一年冬,文虎为陇海铁路罢工事至洛阳时,白自诸参加罢委会工作,参加决策,多出奇谋。并亲任向导,随同分赴工地从事宣传、组织工作。罢工胜利后,曾至北京,遍游长城内外各地,自言:“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皆曾亲历其地。据称青年时期曾步行经年探黄河河源,河源在西宁西南方玛多县,距西宁二千余里,高山湖泊错列其间,藏族居住地人烟稀少,全县不足万人。归途又探汉水源,在皤冢山,其地虽迩,但居民稀疏,住户也少,在高山洞壁里有远古文字图形云。其汴梁怀古诗云:

  驱车过宋门,城阙荒草深。
  昔年魏公子,访隐见侯嬴。
  笑谈决大计,功名安足论。
  慷慨思猛士,卓荦殊不群!
  怅望樊楼渺,俯瞰大河横。
  萧萧疾风劲,日暮卷黄云。


  眉珊尝说:“今日国事紊乱,主要由于物质与精神俱失去重心,所以人心思乱。因为物质平衡则万物互致其用,偏则助长私欲,怀忿逞争,举国不宁。吾人今日从事工人革命亦所以顺应时势,如峻坂走丸,非及地不止。”
  我在罢工斗争胜利后离洛阳东去,登车前夕止宿于洛阳子弟小学,与白眉珊联床夜话,聆白所言,学识渊博,高人一等,深觉吾辈生晚,相见恨迟。
  临行眉珊出纸笔,嘱留书作纪念,我即书一联相赠,联云:

  东观沧海月
  西揽太华峰


  上联指连云港,下联指陕西华山。
  一九二三年,我离开北京到上海中央局工作,旋又出国赴欧洲工作。由于天各一方,工作繁忙,迄未通音信,稍后乃知眉珊与王忠秀诸同志,均不幸遇难牺牲,悲不自胜。




[1] 扶轮学校,由交通部直接开办的中学和小学,又称扶轮中学、扶轮小学。

[2] 北京劳农会长即指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主任文虎。

[3] 大汉即李震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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