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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主义和新浪漫主义
(一九〇八年九月)
在《文学回声》里,一个来自夏洛腾堡名叫库尔特·瓦尔特·哥特斯密的先生为自然主义和新浪漫主义占卜未来。非常激进的自然主义由于同样偏执和专横霸道出现在文坛上的新浪漫主义而相当突然地解体。这一事实有力地向他表明,文学式样在我们时代更迭得多么迅速,那种文化上和美学上的汪达尔主义[1]的临近使我们感到多么忧虑。这种主义昨天还在膜拜一些神像,而今天就把它们全部烧毁。
这很对呵,但是随之瓦尔特·哥特斯密先生一步就跨过去了,“不是在舍弃精神和艺术的经济学家(这些经济学家从马克思的天才思想里只是继承了对沉闷的经济理论的狂热)的粗俗意义上,而是在一种更精微和超经济学的意义上去阐明文学上供与求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印成密密麻麻的六栏长的文章只是一团混乱,或许作者本人心里明白写的什么,但是他的读者恐怕没有一个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在通往一条“新古典主义”的路上“觉察”到了最新发展的一个真实的特征,但是“这条路不是从新浪漫主义旁边擦身而过,而是从中穿越而过,耽于梦幻的未来的新古典主义对浪漫主义的细腻、庞杂和丰满承受得越多,并刻意求精,它就变得越加神圣,而到今天才形成为一种可以想象到的充满力量的独特形式。”对此人们只需用拉萨尔的口头禅了:乒乒乓乓[2],如此而已。
这篇文章值得我们重视的,就是作者对自然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的美学—文学破产的绝望。但他总还是比那些资产阶级报刊的陈词滥调要高一筹。那些资产阶级报刊没有任何评论的准绳,对自然主义和新浪漫主义一样,只是安之于一些个别批评家的态度和脾气行事。哥特斯密先生至少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文学生产的堕落,一当他鞭挞这种生产中根深蒂固的操作和式样时,那他总是能找到恰如其份的字眼;可一当他去探究这种发展的原因时,他就完全不知所云了。
与“舍弃精神和艺术的经济学家的粗俗意义”相对立,他找到了“精致和超经济学”的解释,“读者首先要求的是新奇,是由从未有过从未听过的刺激物所得到的快感,这样我们看到诗人绞尽脑汁完全去冥思苦索这种新奇,去胜过迄今所存在的一切,去研究人类的整个领域甚至去探寻引起人类食欲的隐秘角落,为这种反常的嗜好准备极为精美的佳肴。”这种叫嚷还是很中听的,但是为什么“读者”有“这样的要求”?为什么它“要求”的不是别的?如果它的“要求”已经确定了,那根据哥特斯密先生独特的和完全可以信赖的论述,“读者”在眼下不“要求”的这种“新古典主义”又怎么能叫它产生出来?
借助于“读者”的“要求”,这只是摆脱开问题,而没有解决问题,这个“要求”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有它地上的根,对此当然要感到畏惧了,因为这根就是一种“经济学”的东西。我们今天的诗人为满足大资产阶级社会精神上的需要所创作的,与莱辛、歌德和席勒为满足小资产阶级社会精神上的需要所创作的,是全然不相同的。归终这是可以理解的,不仅仅是为那些“舍弃精神和艺术的人”所理解。正是在大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条件下才产生了那些“读者的要求”,卡尔·瓦尔特·哥特斯密用那么动听的字眼所泄露出的就是这个“要求”。
诗人们能抗拒这种“要求”吗?如果他们能够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条件中得到解放,那他们肯定能抗拒这种“要求”。自然主义就是这样一种解放的尝试。叫什么主义,这名字本身关系不大,或者根本毫不相关;在文学史上,凡是一个上升的阶级的思想世界与一个衰亡的阶级的思想世界发生冲突的时候,前者在向后者进行冲击时,经常是用自然和真实做为战斗的口号。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衰亡的阶级在内在生活越来越多从中流逝时,它就越来越恐惧地把自己桎梏在僵死的公式之内;而一个上升的阶级在生活的需求和力量从中越来越多喷涌而出时,它就越来越猛烈地摆脱掉所有束缚。这个阶级能够和要求生活的,就是自然和真实。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里,对这个概念没有其他别的衡量标准,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
二十几年前,当自然主义出现在德国文坛上时,如果人们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它,那它应该享有荣誉,因为它试图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条件中解放出来,但是它停留在半路上,这就成了它的不幸了。它在居统治地位的灾难中只看到今天的悲惨,而没有看到明天的希望。没有人要求它应该按照“舍弃精神和艺术的经济学家”的口哨去跳舞,但是如果它不要站在党的雉堞[3]上,他就必须不仅能够描述正在消亡的、而且也必须能够描述正在产生的世界。它通过事实是“舍弃精神和艺术”的要求而避开了这点,艺术不再是别的,而只是偶然现实的一种丝毫不差的复制品,排斥艺术家幻想中任何一种特有的功能、任何一种艺术虚构和结构。这样一来,它就宣判了自己艺术上的死刑,在短短的几年内,它的繁荣时期就枯萎衰亡了。
但是新浪漫主义是它合法的女儿。如果自然主义不再能也不想要去忍受资本主义的现实,但它也无法从这个现实的界限内跨出决定性的一步,那它就只有逃向梦的国度的唯一一条路了,这个梦的国度给它的感情以一种虚幻的自由,并同时允许它去适应一群酒足饭饱的读者的各种怪癖。这种新的浪漫主义是深深地植根于一个反映了伟大的、历史性的世界转折的老的浪漫主义之内的——库尔特·瓦尔特·哥特斯密先生很正确地从中嗅到了这点——,这当然是正确的。从历史上看,这种新浪漫主义不是别的什么,只是艺术和文学在资本主义令人窒息的贫乏中的一种疲惫衰竭而已。归根结蒂使新浪漫主义俯首听命的是资产阶级读者的“要求”。
新浪漫主义只有它从资本主义社会中获得解放时,它才能从这种“要求”中解放出来。不管所有美学家如何感到极为苦恼,这个社会是一种“政治经济学”上的事实。以为新浪漫主义在任何时候都能在另一条道路上经历一个新的古典主义的时代,那纯粹是漫无边际的幻想而已。
[1] 公元五世纪汪达尔人毁灭罗马,以后人们使把破坏一切文化的野蛮行为称为“汪达尔主义”。
[2] “乒乒乓乓”,是拉萨尔在嘲笑他的对手的无知时爱用的一句口头禅。
[3] 参见本书《社会主义抒情诗》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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