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墨索里尼战时日记》(1915年9月—1917年2月) 在火线上人是如此生活如此死去 九月二十七日。 从昨天早晨直到现在,我们只喝过一小杯冷咖啡。天老是下着雨。已连绵不断地下了两天。昨夜,我一夜不曾合眼。我和一个名叫札拉左尼的倍内瓦地方的农夫同一个蓬帐。他,和我一样,一身湿透,并已染了热病。他不住地呻吟: ——圣母呀,我崇高的圣母!圣母呀,我崇高的圣母! ——够了,够了,札拉左尼!我向他说。 ——你不信仰上帝吗,你? 我,正相反,我在我脑子里温读着我在我已远去的幸福的少年时代读过的诗以消遣时间,以消遣漫漫的长夜。是因了环境与气候的缘故罢,我记起来的,是巴里尼[注一]的堕落。一节复一节,我直背到了下面这两句。 失落在路上的帽子和无用的 手杖,都拾起来罢…… 以下,我就再也记不起来了。 我们调了阵地。我们降至深谷而直进至流入伊孙左河的斯拉特尼克瀑布的发源地。在奥军所抛弃了的那些避身所,我们发见了一些安慰品。意军前进之迹在这一带还显着。 在那个被炸得崎岖不平的地方,杂乱地堆着许多东西:各种弹径的弹丸壳,弹药筒囊,鞋子,背囊,一捆捆的弹药筒,枪,破开了的木箱,砍倒了的树干,踏倒了的铁丝网,有德文与匈牙利文标记的空罐头,手巾,蓬帐。奥兵的尸,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其中有一个是将校。 这就是波斯尼亚人与黑塞哥维那人的两个联队覆没的地方。 邮件:包裹与信,可是我和所有八四年级的后备兵还是什么都没有。冷的暴风吹着。我们将我们的湿透了的大衣和被晒在荆棘丛上。 [注一] Parini,意大利抒情诗人(1729—1799)。
九月二十九日。 两天两夜的雨。暴风。 它来自尼禄山。我们被水浸得寒彻骨髓。轻步兵们都说与其被水浸,宁愿受火洗。火,不用说,自然是炮火。暴涨了的斯拉特尼克,在谷深处怒吼着。分发邮件。在等待了半个月后,我终于也有了一点东西。在我们据有着的大战壕中,人们可以烧火。每个蓬帐都有一个。这里,唯一的危险——除炮声与榴弹之外——是从佛尔西格山滚下来的大石块。我们不时听到叫道: ——石头!石头! 谁不及时防避,谁就倒霉! 轻步兵第十一联队已饱经忧患,可是兵士们的士气并不稍衰。八四年级的人们也改变了心理。他们成了兵士。炮轰声,弹鸣声,或一个尸体之目击就足使他们恐怖的那些日子,似乎已离得很远。人家发给了我们一些冬衣。穿起来真暖和得很。 九月三十日。 我跑去看我们的队长莫佐尼,顺便依照他的愿望带给他几份出版已多天的民报。他曾被任命为传令官,但他宁愿仍复担任中队的指挥职。一个了解人的人,一个了解兵士的兵士。轻步兵们非常爱他。他不必仰助于军纪,就可使兵士们各尽其本分。他送了我一些饼干,三包香烟。莫里哥尼中尉在他一块。那是一个富于同情与金钱的罗马人。从第十二联队来了一个见习士宫,是预备来担任我们这个中队的第一小队的队长职的。他名叫华耐尼,巴里人。平静的一日。 十月一日。 天雨。队长在他给大佐的一个报告中,对于我的战斗精神与支持饥渴劳顿的忍耐力着实称赞了一番。 近黄昏时,扎武塞克山的斜坡上起了浓密的排枪与机关枪声。难道别的大队已开始了作战吗? 十月二日。 别的将校到了。是两个士官候补生。一个名叫巴比利,一个名叫拉基。现在我们这一队的名额足了。 奥军在用纵火弹轰击着塞佐拉村。 十月三日。 军需中士郎白第的传令兵交给我一封短信,是队长写的,信中说道: 『我很希望有一个人能用最能感动我的轻步兵们的淳朴而善良的心的说法,向他们表示出我对于那种已然在新旧轻步兵们间确立起来了的亲密关系的深深的满意来。他们镇静,愉快,注重纪律,不畏难,不怕苦:我十二分尊重他们,使我以有他们在我部下而觉骄傲。这一切,说明着他们对于责任已有一种崇高的感觉,而使人确信不管有什么新的忧患来磨难他们,他们仍会密切地团结在一起。我现委托轻步兵墨索里尼写一通令,通令全体轻步兵。该通令除向他们表示我的这些确信之外,还须勉励他们继续忍耐,并须把国家与家庭这两个崇高的理想唤起在他们眼前,使他们知道国家与家庭当他们完成了他们最神圣的责任时定会给与他们以最感动人的报酬。』
我自问着:『可是这不已就是一个很好的通令了吗?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然而,我仍旧遵令写了。在老兵与预备兵之间,已然建立起一些友谊的关系。在第一小队里,我是唯一的预备兵。其它都是战争开始时就在联队里了的老兵。他们常常讲很有趣味的插话给我听。佛尔西格山上人在作战。佐长们已将他们的分队集合起来在向他们读通令。 十月四日。 繁星灿烂直到半夜。今早,下雪。我们练习投手榴弹。 十月五日。 昨夜,我上了四个钟头的哨。天下着雨。 十月六日。 ——背上背囊! 去会合其它那些在扎武塞克山上的大队的命令到了。我们开始前进。队长走在我们前头。他背着背囊,戴着单眼镜。在联队司令部小憩。大佐的演说,与因勇敢而被申请褒赏的第七中队的轻步兵的长名单的朗诵。 ——第七中队的轻步兵,给十一联队的大佐一个呼拉!呼拉! ——呼拉! 擦枪。发鞋。在发鞋时,我认识了阿尔卑斯山防守队的一个中士,一个热烈的主战者。 第八中队到。有一个人告诉我,毕斯马伍长在九月二十六日受了伤。大佐又向第八中队的轻步兵演说。黄昏。出发。 十月七日。 昨夜在浓黑中,由一条险峻的满是泥泞的羊肠小径穿过树林的行军,很是苦。 各小队失了联络好几次。有几个轻步兵跌伤了,不能再继续前进。我,——同所有的人一样,——我也跌了好几次,不过除了戴在腕上的表,——它不走了——外,没有别的损伤。 十点钟的行程。我们早晨两点钟时到了目的地。幸而,天不下雨,星光闪烁着。我们避身在岩石间,直至黎明来到。 十月八日。 五时起床。我们向山顶移进了一百米突在右。我们现在是在札武塞克山的一堵很陡峭的『樯』下。奥国哨兵从高处不住地射击着。为了要给自己筑一个好好的避身所,我开始用铲与锄拼命地工作。白特莱拉帮助着我。我重遇到了华伐中尉,他引我见了他的中队长扎洛尼。别的大队的朋友们,一知道我们到了,都跑了来找我。我重会到了:波哥尼排长,他有了胡子,并且瘦了一点;史特拉达排长,他是米兰人,始终是满腹热情;哥拉丁尼伍长,他告诉了我他最近的奇险的遭遇。他带了一个分队到第四个小林子里去上哨。他们必须通过一个有被奥军不住地从高处滚下来的石头和岩石压碎之虞的危险地方。危险地方到了,哥拉丁尼为避一块石头,脚踏了一个空,一直滚到了深涧中。他在涧中,脚下是泥,头上是雨,心想着自己是『此空休矣』的登了整整一夜。 ——一想到我的小女儿,我勇气来了,他向我说。天一亮,我就重新向山上爬。我的背囊,枪,大衣,都在我向涧中滚去的时候失落了。我来到了一个哨地,是步兵队的。哨兵向我叫道:『止!』直到一个伍长认出我是一个意大利兵士时,他才放我通过。我竟平安无恙地回到了队中。 郎波尔第,以前卡萨洛华饭店的『长柜』。我们叫他郎波尔多·郎波尔第洛…… 米兰人斯巴达,佛里基辽,沙特里,还生存着。我重遇到了他们,以塞尼亚人朱斯丁洛·西亚那伍长跑来找我,为了要和我结交。他有一嘴很滑稽的小而尖的红胡子。恳挚,同情,祝福之语。有人在说什么立刻就要进发。 十月九日 连镇十三个钟头的酣睡。我一点不觉疲劳了。第八中队伤了一人,人在抬他到一病院去。他正在烤火取暖的时侯,一粒子弹打中了他。他低唱着并抽着烟。精锐的奥国狙击兵不住地射击着。 修复那条羊肠小径的杂役。昨夜上过前哨的米兰人巴西亚拉伍长,告诉了我一段奇怪的插话。他置身在一个避身所中。他旁边有一个彷佛在睡着觉的轻步兵。他起了叫他的念头。他叫了他好几次。他摇他。他不动。原来他死了。巴西亚拉就在他的尸体旁边度了一夜。 午后三时。暴风也似的奥军的炮火。炮弹的爆裂声。树枝的断折声。榴弹碎片的暴风雨。一根粗大的树枝被一个手榴弹炸成两段,仆地一声落在我的避身所上。我队伤两人。第三十九大队死一人。阿尔卑斯山防守队也死一人。炮击停止了,它继续了一个钟头。轻步兵们走出他们的避身所。有人唱歌。和第四中队的队长波洛的长时间的谈话。话题:巴尔干的事变。 波洛大尉是一个很有教育的思想敏锐的人。 我永忘不了当他接到了一张兵士死伤调查表后不得不在那上面填写『死』字时说起话来的那种颤动声音! 平静的黄昏。只哨兵们在林中时不时乱放几枪而已。 十月十日。 有美好的太阳的朝晨。澄明的天际。命今:点数自动装弹器。每人应当有二十八具。十点钟。一个榴弹呼呼地响着从我们头上飞过。很高。不到五分钟,又来了一个。它在离我的避身所三米突远,离我们的队长的蓬帐仅仅一米突远之处霹雳一声爆裂了。我是站着的。我觉得一阵风过,榴弹的碎片就如雹般落下来了。我走出来,谁在喘气。有人叫道: ——卫生队!卫生队! 在我的避身所下边,有两个伤兵。他们似乎受伤甚重。一大块石头上满是血。军官们,站着,发命令: ——舁牀!舁牀! 伤兵很多,所以人不得不向别的中队去要舁牀。死的也有:两个。一个是扎拉莱里,莫里哥尼中尉的传令兵。一颗霰弹钻进他胸中又从他背部钻出。人发现它留在他的皮肤与毛线衣之间。 ——中尉,吻我罢,扎莱里曾说。对于我,是一切都完了。 我看见莫里哥尼中尉两眼饱含着亮晶晶的眼泪: ——他生时是那样勇敢而善良! 扎拉莱里脸部表情很平静,若不是他口圈上有一大条血痕,人定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另外那个死者是一个八四年级的预备兵。一块榴弹的碎片划开了他的头盖。一条红痕将他的脸孔划分为两半爿。 伤兵一共九个,其中三个受伤很重。两个是已无望。 ——对壕兵们,拿了你们的铲子来排队! 对壕兵们拿了他们的工具集合起来了。他们将死者安放在用树枝与布袋做成的舁牀上抬起走了。在这里,要辟一个墓地是不可能的。炮火之下,人不得将死者随地——只要那里安全——掩埋。在军队中,悲伤是不大经久的。大家已经又开始在谈天,唱歌,吹口笛了。 当死的景象成为了一种习惯时,它就再不能感动人了。今天,我第一次险些死去。我再不想它了。 …………………… 一个月来,我第一次洗面梳头。用马尔萨拉葡萄酒洗擦头部。 …………………… 第十五中队的队长佛兰西斯科走过,告诉了我这事: ——昨天黄昏时候,奥军向我们作了一个有组织的示威运动。他们高声合唱他们的国歌。后来,他们大叫『各各利各!各各利各!』[注一]又叫:『十一联队的轻步兵,来,来,我们等着你们!』最后,一个军官在传声器中大声喊道:『你们混蛋的意大利人,快快离开我们的领地!』 [注一] 雄鸡鸣声。
十月十一日。 太阳无限好的朝晨。我队的第二,第三,第四,三个分队折起他们的蓬帐,离开这条榴弹的射击线他去了。我们留在原地。抬过一个死者,是第十三中队的。 至少一个钟头的榴弹轰击。和波洛大尉的谈话。 …………………… 战壕生活是自然的原始的生活。有点儿单调。 我的日程如下。早晨,没有起床信号。谁高兴睡多久就睡多久。白天,大家什么事都不做。我们可以——冒着被那无情的『瑞西罗』捉住的危险——去找别的中队的朋友;我们斗七点半,脾不在时就押宝;大炮响时,我们就数它响的次数。食物的分给,是一日间唯一的慰藉:说饮料,人家给我们一杯咖啡,一杯酒,和少许的果汁;说固形食物,人家给我们一块价值二十生丁的干酪和半罐罐头牛肉。面包很可口,并且几乎可以随意吃。至于热食,那就谈不到了。奥国人——已经有些日子了——用305[注一]轰毁了我们的厨房,将骡子,锅子和各种野味的腿肉通通炸到半空去了。 轻步兵们每天每人都得上一次哨:大家必得焦心地等待各自上哨的时间的来到。管理全队放哨的事的,是雅各波尼。我们的邮件管理人是喀拉布里亚人苏拉西。只要一听到叫:『拿信!』大家就会立刻从避身所跑出来,去围拥着那个分发信件的人。谁也不再想及枪击或榴弹。 我替扎拉左尼写了一封信,又替马尔加辽写了一封。凡是人,我想都不会不给与这些随时都可以死去的人以满意的。马尔加辽的未婚妻名叫热那维亚·巴里斯。这个名字不知道什么原故,使我想起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注一] 指305咪厘弹径的炮弹,有时指此口径的大炮。
十月十二日。 擦枪。惨白的太阳。后来,大家就什么事都没得可做了。照常的伤兵的经过。轻步兵陀拉托尼在阳光下捉着虱子。 ——马队,向右!马队,向左!他笑着叫。他的笑像一个十分幸福的人的笑。 雨和蚤虱,它们是意大利兵士真正的敌人。大炮还在其次。 那些被榴弹炸伤的伤兵,有一个不到野战病院就死去了。 另一不幸消息:一个名叫马布里尼的孟都亚人,在他正筑着他的避身所的时候,被一个哨兵一枪打死了。 阵地战需要很大的战斗力与物质的精神的抵抗力:人会不战而死去! 十月十三日。 昨夜十一点钟左右,在我们的前哨突然起了浓密的步枪声与机关枪声。我们从避身所跳了出来。一刻钟的排枪射击。后来,直到天明,平静无事。 灰色的朝晨。我带了我的分队去值班制面包,我担任了制一袋。第三十九大队的一个死者被抬了过去。他是被一颗子弹和几块石头打死的。 传闻我们不久就要重行开始『活动』。 这个消息并没使得轻步兵们气焰不扬,反而使得他们精神焕发。会夺去意大利兵士的精力的,不是『活动』,倒是长期的『不活动』。对于他们,最好最好是『向火去』,不要『在火下』。 轻步兵们在渴望着替他们的死于诡计的同伴们复仇。我的旁边,有人唱歌;唱的是轻步兵们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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