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意﹞翁贝托·梅洛蒂《马克思与第三世界》(1977年)

导言



  马克思关于历史发展的概念,按照流行的形象,仍然被描述为遵循一条单一的狭窄道路。这种看法,据认为是来自马克思最著名和最广为阅读的作品《共产党宣言》。如所周知,那篇著作是为了教育人民这一实际目的而写的。但是那些自称为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的忠诚分子却继续和他们的对手竞相糟蹋马克思的观点(这股热情满可以用到别的地方去),把它降为一些光秃秃的骨头,降为五种不同类型社会这一神圣不可侵犯的单线发展图式,认为这五种社会不但在时间上而且在逻辑上逐个连贯,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循序渐进的”阶段。这五种社会就是:无阶级的原始社会、以奴隶为基础的古代社会、以农奴为基础的封建社会、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基础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最后是未来的无阶级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这被看成是一切社会历史前进的目标,特别是从苏联到中国那样的社会,据认为是已经处在所谓“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状况中了。

  这种单线发展的特点,无疑是马克思思想中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在恩格斯的思想中更加如此,事实上,十九世纪所有历史主义的和实证主义的体系中都有这一点。然而,马克思不是一位单线发展论者,虽然,只是到了最近才有几位学者开始对此表示怀疑。即使是这些作家们,虽然他们对于斯大林和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奉为神圣的强求一致的简单化图示日益厌烦,他们也只能做到在这方面偶而放放炮而已;其中确有若干显著的例外人物,以后我们将会谈到。即使是极少数更加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也没有合乎逻辑地进而提出一种多线发展型的明确的替代图示,使之能合理地对待在马克思思想中可以找到痕迹的远为复杂的历史发展观点。

  学者们对这一题目表现出来的缺乏兴趣,主要是出于误解。当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者满足于纠缠在一整套无批判的传统之中的单线发展图式的时候,观点不那么固定的那些人们却被引导到把孩子同洗澡水一起倒掉。他们找到一段马克思著名的话作为论据,就不但把不正确的图示扔掉,而且扔掉了所有的图式。他们没有看到,马克思并非反对图式的实际用途,而只是反对笼统的应用它们,或者换句话说,反对把一种图式用作思想禁锢或一套教条主义的先验原则。当然,使用错误的图式或者错误地,教条主义地使用正确的图式,还不如没有任何图式。这并没有改变以下的事实:由于马克思的思想中贯穿着一种历史发展的图式,人们就必须设法尽可能准确地把它复原,即使只是肯定马克思自己提出的所有谨防之点都是有关正确的图式而不是另外一个任意安在马克思名下的图式。这就是本书现在试图要做的,要仔细阅读马克思的著作,特别是那些最直接有关非欧洲国家的问题和前景的著作。

历史发展的含义是什么?


  马克思所谓的历史发展,其确切含义究竟是什么?我们向自己简要地提醒一下是有益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主要来源是众所周知的:德国的古典哲学,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的原始社会主义。每一个来源都以其自己的方式强烈地充满着进步的思想,那种从启蒙时期继承下来的十九世纪的伟大思想。

  特别是黑格尔,他深刻地改变了启蒙时期那种坚定不移的,没有局限的进步的典型概念,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他是“第一个想证明历史中又一种发展、有一种内在联系的人”。[1]黑格尔之有别于当时所有哲学家的地方,是他强烈的历史感,这是他的思想的基础。但是他的思想仍然是唯心主义的和抽象的。在黑格尔的眼中,历史代表着世界精神的发展。虽然他从中也看到“自由意识的进步,一种应视为必需的进步”,他强调的是意识。存在与意识之间的关系仍然颠倒着。

  马克思接过了黑格尔关于历史是走向人类解放的一种进步的思想。但是他不向唯心主义妥协:“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一切历史的首要前提是人类必须能够活下去。因此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繁衍生命:通过劳动繁衍他自己的生命,通过生殖繁衍另一些生命。历史首先是“人的生产”。这从一开始就是处于一种双重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生产力就是人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如土地肥力、水力、蒸汽、石油和现在的核动力,加上科学与技术知识以及那些应用它们的社会组织。生产关系是人与人之间在社会上构成的关系,他们参加社会生产过程,就必然形成这种关系,例如奴隶与奴隶主之间,农奴与领主之间、或者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关系。在法律上,生产关系表现为生产资料所有制或者财产关系,例如,希腊和罗马的土地和奴隶的私有制、欧洲中世纪时期的土地私有制和对劳动者的各种非财产性权利、以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对于名义上自由的工人没有人身支配权的生产资料私有制。所以,生产关系是社会划分为具有利害冲突的若干阶级的基础,诸如:奴隶主与奴隶、地主与农奴、或者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根据列宁的著名定义,阶级就是“这样一些大的集团,这些集团在历史上一定社会生产体系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对生产资料的关系(这种关系大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规定了的)不同,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领得自己所支配的那份社会财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由于它们在一定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其中一个集团能够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3]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作为一个总体就构成生产方式,例如:亚细亚生产方式、古代生产方式、封建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其他生产方式。这就是马克思思想的主要概念。一种生产方式就是在社会发展一定阶段上人与自然之间新陈代谢过程的特殊形式,或者换句话说,就是物质产品(特别是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得以进行生产的过程的特殊形式。不同生产方式之间的差别,在于生产力的组织方法和生产关系之不同。每种生产方式,除了有两种例外,都有其特殊的剥削形式(在亚细亚生产方式中是所谓“普遍奴隶制”,在古代生产方式中是奴隶制,在封建生产方式中是农奴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是雇佣劳动,等等)。与此相应的,是占用他人劳动的种种具体形式(在亚细亚生产方式中,通过纳贡制和集体徭役来占用村社的劳动;在古代生产方式中,占有奴隶的人身,从而占用他的劳动;在封建生产方式中,私人占有农奴的剩余产品;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私人占有剩余价值)。唯一的两种不进行剥削的生产方式,是原始的无阶级社会和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那就是马克思解释摩尔根的话的意思,他说“现代社会所趋向的‘新制度’将是‘古代类型社会在一种更完善的形式下的复活’”。[4]当然,马克思对于原始共产主义和未来的社会主义之间的差别是很清楚的,以后我们将会看到。

  生产关系形成了社会的结构,这是真正的基础,上面建立起法律、政治、宗教、哲学、艺术等等的上层建筑,以及社会意识的具体形式。结构和上层建筑一起组成社会-经济形态,这是一种有历史界限的结构,例如亚细亚、古代、封建或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我们看到,对它们的剖析是以该社会的特定(或者不如说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为模式的,因此,连马克思也时常使用“生产方式”一词比喻社会-经济形态。在实际的社会-经济形态中,除了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以外,时常总还有一些其他的生产方式存在,不论那是过去的残余还是未来的先驱。

  对马克思来说,历史进程的特点就是不同的社会-经济形态即不同的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相继出现。它们所以有一种特殊的暂时的历史性,因为它们的存在包含着即是组成部分又是必要条件的社会生产力的特定水平及其发展形势。

  历史变化最终来自生产力的发展,因为每一代人已经掌握了他们先辈获得的生产力并能转而利用来作为发展其自身生产力的基础。然而,随之而来的社会进程是辩证的(即革命的),而不仅仅是累积的(或演进的):当生产力发展起来后,它们就会和现存的生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生产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势,变成了它们的桎梏,那时一个社会革命的新时代就到来了。[5]矛盾是在现存的主要阶级中发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客观公式是:社会的历史是社会物质生产的历史,是物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的历史,这种矛盾是它们发展过程中产生和解决的。这只是《共产党宣言》中所说“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个主观公式的另一面。这一斗争,如果不是以敌对着的阶级共同毁灭而告终(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从长远来说,就会导致被压迫阶级的胜利。如马克思所说,那个阶级本身就是“最伟大的生产力”,因为它的利益符合于阻碍生产力发展的现有生产关系的更换。

  当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改变时,社会本身也在各个方面改变了。换句话说,一种新的社会-经济形态产生了。它在客观上比它的前身优越,它是在这样的生产关系上建立的:这种生产关系允许生产力的更大发展,并代表社会发展的一个更高阶段。对大自然的控制增多了,对人的剥削减少了。这种进程影响到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社会。这并不是说它在各处以同样的方式同时地和完全地发生的。社会-经济形态的进步,意味着不同的社会逐渐接近达到了比较密切的相互接触和较大的单位,这预示着一个未来的完全的世界社会的来临。资本主义所产生的“各国间普遍的相互依存”,只是这种社会的前提。

  因此,对于人类,对于世界各地的所有人来说,通向真正的,不仅仅是理想的解放的道路打开了,向共产主义社会的过渡将实现这一点。在那里,阶级分野已经最终消除,一切进一步的发展就有可能实现而不受内部分裂的社会的矛盾所阻碍。因此,当前社会的“史前时期”即将结束,而摆脱了异化和剥削的人类终于要开始其作为充分发展的人的“历史”了。

什么是历史发展图式?


  历史发展的图式或模式,简要地代表了各个社会-经济形态特点的结构及其基本动力。它的目的是便于了解真正在过去发生的、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及可以从现有倾向中合理地假设将来可能发生的历史发展的真正进程。这样一种图式,自然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模式,它不能完全地代替历史。但是它是一种重要的启发手段,因为它剔除了使历史发展轮廓发生模糊地偶然附加物,从而有助于揭示出历史发展所包含地“逻辑”。

  马克思总是坚持这种方法。他研究的主题——资本主义社会——并不是任何具体国家(甚至是英国)的资本主义社会。但是在他的时代,如同他自己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所指出的,英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典型地点。它更是反映每一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特点的有意识的抽象。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的:“在进行这种一般研究的时候,我们总是假定,各种显示关系是同它们的概念相符合的,或者说,所描述的各种现实关系只是表现它们自身的一般类型的。”[6]

  恩格斯在评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时,明确地提出了这一方法论,他说:

  历史常常是跳跃式地和曲折地前进的,如果必须处处跟随着它,那就势必不仅会注意许多无关紧要地材料,而且也会常常打断思想进程;……因此,逻辑的研究方式是唯一适用的方式。但是,实际上这种方式无非是历史的研究方式,不过摆脱了历史的形式以及起扰乱作用地偶然性而已。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地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地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经过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这是,每一个要素可以在它完全成熟而具有典范形式的发展点上加以考虑。……采用这个方法时,逻辑的发展完全不必限于纯抽象的领域。相反,它需要历史的例证,需要不断接触现实。因此这里举出了各种各样的例证,有的指出各个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现实历史进程,有的指出经济文献,以便从头追溯明确作出经济关系的各种规定的过程。[7]

  可以看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把历史发展的“图式”看成是一种启发性的模式。这样的模式并不违反历史现实,虽然它不能充分反映丰富得多的历史,相反,它却抓住了历史的基本意义。所以它只能由真实的历史来加以证明,而不是由历史的哲学概念来证明,除了它在本质上时“超乎历史的”:

  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综合。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间的连贯性。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房或公式。相反,只是在人们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不管使有关过去的还是有关现代的)的时候,在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8]

  所以,马克思没有进行目的论的推测,他也没有把历史看成是一种具体的人格化:“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无穷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奋斗的,不是‘历史’,而正是,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9]由于历史使人的活动的结果,它就不会是、也不可能是一种最终决定了进程的单线发展;相反地,它是具有多种进程而并非没有“意义”的多线发展和含义转折的事物。



(以下所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选集》均系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译本)

[1] 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21页。

[2]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2页。

[3] 列宁:《伟大的创举》,载《列宁选集》第4卷第10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

[4] 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初稿》,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32页。

[5]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2-83页

[6] 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160页。

[7] 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22、124页。

[8] 马克思和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1-32页。

[9] 马克思和恩格斯:《神圣家族》,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18-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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