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美〕威廉·韩丁《深翻——中国一个村庄的继续革命纪实》(1983)

五十四 一个队长的话



  那天晚上,我们再次去五队参加了会议,人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天小麦后,十分劳累,晚上九点钟以后才集合起人来。这也就是太阳落山人们从地里回来,吃完晚饭后的时间。天花板上两根电线的下端,吊着一盏电灯,照亮了空荡荡的五队办公室。
  按照习惯,在进行自我批评时,最主要的干部要带头,郭真宽站了起来。他发言时表情十分严肃,显然他对问题进行了深思熟虑的思考,句句话都发自内心深处。当然有些话象例行公事一般,他用了许多中国人在发表政治讲话时自然重复的陈词滥调。但是真宽显然不只是重复套话,而是诚心诚意地设法表达自己对过去的感想,暴露自己的缺点,表示将来要决心更加积极工作。
  真宽在正式场合讲话时,总要首先引用几段毛主席语录,此次他吞吞吐吐地背诵了“红书”中第一页第一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然后是“抓革命,促生产”、“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以及“农业学大寨”。
  真宽因为不识字,只得把毛语录记在心中。五十年代,大队曾送他上过扫盲班。但是,尽管他在学习班住了两年半,甚至没有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当他回来后,朋友邻居问他学了多少字,他的回答是:“一个也没记住,国家给我白花钱了。”
  “用那么多小米,至少也该买一个字”,他们嘲弄地说。
  “忘掉它”,真宽红着脸说,“统统忘掉吧。”
  现在他开始用多年来长期咳嗽形成的沙哑的声音讲话了。一开始他慢条斯理、吞吞吐吐,但是随着他思潮涌出,说得越来越流利了。
  “我要说说自己对整党和学大寨的看法,今年我是第二次去大寨参观,我和一位老农住在一起,和他聊了天,我深深感到,我们越来越落后了,因此我要表个决心。”
  “我是贫农,老党员,老干部。我当干部已经二十年了,最近我真想退休,可是由于我过去的工作,我确实在毛主席和贫农群众面前抬不起头来。”
  “过去五队干部团结没搞好,我没有起到一个党员、指导员本应起的作用,没有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从来也没有好好学过读书识字,所以我没学好。在这次运动中,我学到了路线斗争知识,我对过去的工作感到羞愧。”
  “我决心打消退休想法,继续革命,把革命进行到底。自从那时起,我就带领全队学习,让识字的人给大家念。”
  “今年春上,我们干部团结一心,开展积肥运动,决心提高五队产量。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圊粪上。过去一亩地上八十担肥(每英亩二十七吨)报成一百担,一百一十担,那是浮夸,是不符合党员标准的,最后只能自己骗自己。粪是庄稼宝,我们得想办法看怎么才能积更多的肥,我们把所有的肥施完后,觉得肥还不够,于是我们就大割青草,打扫院子,在附近地区搜寻,又积了不少肥,最后每亩上到一百二十担。这次运动中,我们领导群众苦干实干,因为不抓肥料,就抓不住粮食。”
  他又从肥料转到灌溉上。
  “我们年年谈灌溉,年年不成功,因为我们没有平整土地。今年我们终于想法平整了土地,修了水渠,进行灌溉有希望了。前年我们修了水渠,但由于大雨淹没了主干渠,我们的水渠给冲垮了。因此今年不论雨量大小,我们决心要让水渠发挥作用,这样我们的辛勤劳动不会象过去那样被白白浪费掉。”
  “由于新的灌溉系统在公路西边,我们修整了西边的一百八十亩地,大部分地都能用水浇。如果不进行浇水,就不能抵御旱灾。”
  “至于东面的地,我们用二天时间浇了水。但是由于地没平整好,有的地方水淹了;有的地方仍然受旱。我们把这些地也修整了,因为干部带了头。首先干部自己必须好好干,才能批评那些落后的人。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提高产量,为什么对批评社员缺点,表扬优点犹豫不决呢?”
  “我们锄地时每锄完一行,在返回来时我都要看看是不是都锄好了,这时候很容易看清谁在好好锄,谁在应付差使。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可是我查看过后,就可以发言了。如果自己不检查,只听别人汇报,就可能犯大错误。”
  “整个春播期间,我带头在地里批判刘少奇。我们进行两条路线斗争,抓阶级斗争,也抓生产,从种到锄我们都抓。但是后来我思想上产生了坏想法,我要把它谈出来,请大家帮助,因为别人更能看清我的缺点。”
  “我想我们的庄稼比去年长得好,所有的苗都出齐了,缺苗的地方进行了移栽,玉米谷子都长得好。不象去年,整个谷地里空荡荡的没苗。今年的情况大不相同,特别是用宽垄种植法种的和浇过水的谷子,长得很好,我骄傲了,我们还要什么呢?”
  “但是,骄傲就会失败,我们千万不能骄傲。我想庄稼长得非常好,当宣传队队长问我能不能收四百斤时,我说‘差不了几斤’我太不虚心了。”
  “在学习上,我也放松了。我发现认个字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太麻烦了。所以我有时只是坐着休息,我不识字只能熬时间,因此感到很为难。有时就象这样,二、三天都不学习,后来突然想起我们还没学上一会儿,我该赶快组织学习学习了。”
  “如果我们不领导群众学毛主席路线,必定会减产。而且我们仍然存在这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思想。我觉得,一开始学习就得灭了烟斗,真讨厌!还是舒舒服服坐着好。可是学习全靠领导,领导号召学习,大家就会学习,但是我决心不大,努力不够,因此不能好好领导群众。另外,我觉得庄稼长得不错,也是部分原因。”
  真宽边想边说,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社员们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围坐在墙四周,没有吵闹声,甚至连咳嗽声也没有。有的在门对面三三两两,东一团西一伙地坐着。队长的大寨之行确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又谈起大寨来了。
  “现在我刚从大寨回来,去年我也去了,今年他们的玉米比去年长得更好。去年我们从东面上去西面下来;今年我们从西面上去东面下来。这样我们又把大寨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我们在虎头山上集合,当地人把每条沟都给我们进行了介绍,告诉我们是如何治理的。看庄稼的长势,他们说亩产一千斤总没问题。玉米穗儿一般大小,谷穗一样长短。回来看看咱们的庄稼,显然没有人家一半好,庄稼七高八低,有的玉米秆上穗儿也没有,至于谷子是长穗儿的少,短穗儿的多。可是大寨每根谷穗都有一尺多长。他们说亩产一千斤,不是神话,确实没错’。”
  真宽停了一停,让别人理解他的想法,然后又接着设法进行解释。
  “那里的干部带头,一天有二顿饭在地里吃,人们都是早出晚归。昔阳一位老农民告诉我,过去他自己的自留地亩产不到二百斤,全家人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仍然得挨饿。后来他们参观了大寨,人们团结起来,三年内亩产达到七百斤,甚至更高。这位老头个人分了六百斤,另外还分了土豆,这说明了什么呢?  一旦干部使了劲儿,生产就上去了。他们早上四点上地,早饭、午饭在地里吃。他们计划得好,三个人的活儿就派三个人,并且要跟踪检查质量,活儿干不好,谁都别想挣一分工。”
  “听了这老农的话,我觉得我们领导应该责怪我们自己,而不应责怪群众。今年我们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那是因为干部要在家里吃,干部要呆在家里,群众就会呆在家。学大寨挂在我们嘴上,可就是不见行动。”
  “至于我,自己年龄大了,我觉得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回家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好好干。可是,这是种懒汉思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吃苦受累了呢?  这样怎么能干革命呢?怎么能赶上大寨呢?”
  “我们去参观西口壁,一个一千二百人的村子,开山挖渠,修了二百米长的大坝,造了五十亩地,亩产达到一千斤。他们怎么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呢?他们毛泽东思想学得好,为什么我们办不到呢?我们干部怕吃苦?还是保守呢?”
  真宽再次停了停,让别人理解自己的话,同时决定如何收场。王文则点燃了烟斗,申顺达咳嗽了几声。外面一些孩子们仍然清醒着,一边在黑暗中玩儿,一边欢笑。
  “根据这次参观大寨,”队长接着说,“我要告诉大家我的决心。我决心拿下两块高产麦田,每亩集中施二百担杂肥,四十担青肥,为了保证浇水,要用宽垄法下种。山上的薄地肥料不够,我们必须再增加一些,今天晚上我和李玉喜已讨论过了。”
  “秋收要保证颗粒归仓,不能象去年那样,路上、地里到处都是粮食。谁违犯了规章制度,谁就要受到批评,而且我们还得保证在地里吃饭,要立即行动起来,这样在收割季节才能抓紧时间。我们应该把百分之八十的玉米秆切碎,然后象大寨一样用大粪和化肥混和起来沤肥。秋收后,必须深翻或深耕百分之八十的土地。学习方面也必须抓紧,绝不能当懒汉,学习上当懒汉,就是不革命,消磨时间当懒汉就是消磨革命的时间。”
  “参观大寨花费很大,全由国家支付。如果没有学到东西,就对不起毛主席。大寨为毛主席增了光,为世界人民增了光。要是没有粮食,谈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纯粹是空话。”
  真宽说完后,高法官问是不是有人在后墙跟睡着了。
  “没有,没人睡觉”,黑暗中传来了答话声。
  有几个人溜出了门外,在凉爽的晚风中点着了烟斗。
  “外面人最好进来”,高法官说,“谁偷跑出去,就把谁叫回来作自我批评。现在咱们分组讨论真宽的问题,他对自己的优缺点估计适合吗?”
  有些人从院子里摇摇摆摆走进了屋子里,而屋子里的人们犹豫了半天才分开小组,一开始讨论进展缓慢,人们只是小声嘀咕。
  一个嘴唇厚大而突出的男子在屋子的另一端对周围的人说:“干部们都是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可就是没人说到做到。要是你们自己都做不好,其他人怎么能干好呢?”
  “你是指真宽吗?”一个青年民兵问。
  “对,他反复无常没有主心骨,老是喊学大寨学大寨,可只是口头上学,大家都是空话太多,实干太少。”
  “我大伤脑筋的是一阵冷一阵热”,杨贵林说,“你不能为了通过检查,只记住合格一天,第二天就忘记,就放松了。”
  “光是批评老实人,不管难对付的人也不行”,一个厚嘴唇的男子说,“老实巴交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得挨批评,可是难对付的人却从来不受批评,因为他们能顶嘴,难对付。”
  大部分社员都不同意这一点。秦平贵说:“真宽在运动中有进步,尽管不识字,可是学习还是用功的。他敢于批评,而且和偷懒的人作斗争,劳动也是处处带头。”
  王文则表示同意,“真宽学习好,能唤起工作热情,敢于批评。无论干什么事,都是有头有尾。他有耐心,修水渠时他坚持到底,直到能浇地才罢休。”
  显然农民们对真宽评价高,一个反复提到的问题就是真宽有时学习松散,但是总的来说他带头学习好。
  当其他人谈论真宽时,兴发就定任务、定工分问题简短地发了言。“如果不明确具体分工,人们就不可能干好”他说,“任务或指标不明确,人们只是磨洋工熬时间,有手表的看手表,没手表的看太阳。我们太懒了,这样好的自然条件,可是没人想种地。大寨人得用扁担挑庄稼,可我们不论什么东西都能用车拉回家。我们不仅车拉东西,而且车把式还自由自在地坐在车上。”
  由于没人对真宽提出什么严肃的批评,高法官进行了总结,然后叫副队长李玉喜发言。玉喜发言时心情和真宽差不多,他说他放松了带头学习政治,计划不周到,往往回避问题,不愿批评人。他发誓要干得好些,用高标准要求自己,并发誓要达到预定目标。
  有几个人进行直言不讳的批评,最严重的是玉喜对人缺乏耐心。一有什么事情要纠正或批评就粗暴无礼。
  “他应该做耐心的思想工作。”
  “只有通过耐心讨论,才可能干好。”
  “他批评人完全是出于好心,可是应该注意自己的态度。”尽管如此,总的来说人们还是同意玉喜的发言,而且觉得,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干得就不错了。时间已经很晚了,肯定过了十一点,因此,高法官决定散会,以防人们就地睡着。主要问题是人们还没真正积极大胆地进行发言,部分原因是时间晚了,部分还是因为人们仍然心有余悸,拿不准最后结果会怎样。
  高法官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结束讲话时没法正视这个问题。
  “我们队有九名党员”他说,“今天我们只进行了两位,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明天晚上请早点儿来,咱们八点半开始。”
  “大家讨论的不太热烈,大胆发言是个政治问题;不发言也是政治问题,是自由主义。有些组讨论的热烈,有些组就不怎么好,有些人说没意见,谁相信呢?你们住在一起,干活儿在一起,怎么能说没意见呢?那样想是错误的,有那样的想法张庄怎么能变化呢?”
  散会时,玉喜大略谈了一下第二天的种小麦安排的问题。他要求七辆马车,并点名要了车把式。但是怀疑有多少人听清了他的话,他们三三两两地在黑暗中慢慢地回家了。夜已深了,周围一片漆黑。
  我们选择了五队,是因为我们和郭真宽关系密切,每当吃饭时,他端着碗到街上和我们一起吃,下地时我们和他一起干活儿,因此,我们自然要参加五队整党了。在卡玛和我参加五队整风时,陪同我们的林东参加了二队的会议。她体验生活回来了,带回了许多有关尖锐斗争的故事,并且详细地作了汇报。
  二队也是队长首先发言,但是二队队长是以沉默寡言而著称的,因此他作了可能是张庄有史以来最简短的自我批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裴良顺说,“我象个敲掉壶嘴儿的茶壶一样,我不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因为我不会大胆说话,所以我不是队里的火车头。至于我的优点、缺点,你们和我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还讨论干什么,只要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他的优点大家都清楚,种庄稼技术高,对工作认真负责,一心一意。他总是第一个起床,第一个开始干活儿。每天早上他打铃集合全队上工,在地里带头干活儿。通常他总是第一个完成锄地任务,第一个完成翻堆,或挖渠任务。他还善于提出各个阶段的中心任务。尽管二队的庄稼从来都不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一般人都承认,当队长没人会比裴更有资格。他的主要弱点是老好人态度,缺乏斗争精神,不愿批评坏人坏事,甚至好人好事也不表扬。
  正常情况下,作为队长这是严重的错误。一九七一年对二队来说几乎是个灾难,因为秦贵宝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他爱挖苦人的性格往往影响着二队。他能在自己周围纠合一帮亲信,如八字脚郑和李守平,无论在什么地方,想积极干什么事情,他都可以使你一败涂地。二队指导员张庄民兵队长陆何仁提出了一项重要的激进运动,他是接替秦贵宝的职务的,因此决定了他是秦的冤家对头。陆何仁热情激切,勤劳勇敢,但是缺乏社会经验和技术,在政治上往往简单化,主观武断。考虑到二队的情况,最糟的是他常常睡过头觉,上工迟到。这些毛病显然使他成了批评的对象,从而消弱了他所从事的动员和说服别人的崇高的革命工作。最近他作为指导员,大队民兵队长,参加了许多会议,少睡了许多觉,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上工迟到的充分理由。事实上,正因为他这样引人注目,因此不管他付出多大代价,大家都期望他能为别人作出榜样。
  当裴良顺队长请求批评时,秦贵宝带领他的小组赞扬了他。但是,当陆何仁发完言后,秦在小组里带头对年青的指导员进行了严厉的、连珠炮似的攻击。他们批评他懒惰、无知,没资格当指导员,简直快把他逼得痛哭流涕了。何仁告诉宣传队,从那以后,他晚上睡不着觉,结果得了严重的持续不止的头痛病。
  社员们都认为,秦集团的攻击是片面的,不公正的,因为陆自从春天担任干部以来,做了大量的工作。春播高潮时期,他组织了号称山西抗日英雄刘胡兰“刘姑娘”突击队和“硬骨头”中年突击队。他不仅帮助制定了夺取当年丰收的科学计划,而且还搞起了试验田,田里标明种田方法,种子名称,数量以及化肥种类等;他领导全队平整土地、兴修水利,组织地头学习。正因为如此,宣传队曾表彰二队为模范生产队。
  只是到后来锄完庄稼时才松了劲儿,和其他队干部碰头也少了,和队长良顺吵了一架,从此开始担心批评人会惹人,因此才变得优柔寡断、主观起来。所以挨批是应该的,但是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来抹杀他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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